那一日是七夕,从嘉的生辰,桑晴央人带了一坛“醉颜”酒为他庆生。许是真的醉了吧,李煜又在放声高歌。桑晴也不阻止他,只在旁边捡一块干净的地坐了,听他在说。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李煜,别看他平日里总笑的缱绻温和,实际上一喝醉了酒,立刻就变身话痨,洋洋洒洒,没完没了。
扶了栏杆,他朝着苍茫星空开口:“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听了他醉醺醺中吟出来的词,原本支着手心不在焉的桑晴愣了一下,而后开始笑,直到笑的流出眼泪,才又像想起什么似地急匆匆的进屋,换了一套鲜艳的衣服出来。接着拧了帕子给李煜擦脸换衣,直到把他也给弄的彻底清醒过来。却也不告诉他什么事,两人就坐在花梨木的椅子上,沉默着。
灯火飘摇,明明灭灭。她拿剪细细地剪了跳动的烛花,那里闪动着的都是过往的灰烬。看着那人眼里映出的自己,她原本苍白如纸的脸色竟嫣红如胭脂,笑得也越发的明艳如花。她的衣裳绕襟绣有大朵大朵的海棠,在衣上蔓延开光艳妖娆的纹样,桑晴笑得眉眼俱静。
终于还是到了最后一天。
眼前托盘中放了一盏清洌的酒,送酒来的公公恭敬地立在一旁不肯离去,非要亲眼看从嘉喝了才肯罢休。
桑晴细细地打量了那刻有卷草纹的剔犀杯,看来,这个便是牵机了吧。足够了,能陪他这么久,已经足够满足了呢。
不等李煜伸手,她抢先端起杯盏,直直地望了李煜,素手轻抬,“从嘉,此生唯愿,生同衾死同穴。”
旁边的小公公来不及阻拦,桑晴便毫不犹豫的将酒盏递向了自己的唇。待她翻手放下,原本盈盈欲溢的酒液剩下半盏。
李煜似乎也明白了什么,紧接着端起酒盏,眸中有光闪过,似烛火般明灭不定,重重复杂的情绪犹如尘烟倏起又湮灭。“生当白头,死当陨首。”他的声音有些微的嘶哑,却依旧温柔如昔,似有落花温柔缱绻。
他覆上她的手,入手冰凉,还有几不可察的颤抖。尽管早就知道结局尽管早就做好了准备,面对死亡,她仍旧会害怕,会紧张。
李煜的手紧了紧,柔声安慰道:“不怕不怕。”
桑晴也反手握上了他的。另一只手里,则是紧紧地握着一根碧玉做成的簪子,正是那根千年之后再度被他得到的碧玉簪,那根不管试图怎样去温暖都冰凉如昔的簪子。
药效逐渐开始发作,一股难以忍受的疼痛从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中散发出来,叫嚣着让身体开始不知觉的颤抖。
可笑宋太宗为了要叫李煜低头弯腰,竟特意的让宫廷内的太医和药剂师配置牵机药,非要他的身体也都弯曲成一种受屈辱的形状而死不可。
可是,实际上,当李煜被宋太宗药鸩而死的消息传到江南,江南的百姓竟然奔走相告,哭得死去活来。很多人在家中设了香案,悼念李煜的亡灵。尽管李煜不是一个好的皇帝,但是江南的老百姓却记得他们李氏一族对江南的好处。
而且在很多很多年以后,人们将不再单纯的纠结于他的亡国,更多的人会看到他的才华,他的梦想,他的渴望,看到他的苦痛、无奈、卑微和高傲,看到一个更加真实的李煜。
所以,从嘉,不要怕哦,我也不会怕。我会在你身边,一直在,即便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一定要笑着呵,迎向这场浩大的死亡……
命运让他拖曳着自己的欲念生如斯死如斯,如今一切都已经终结,就宛如长夜孤灯燃到了尽头,所有的烛泪都也逐寸的化为灰烬,被风吹的散在空气里,不留下一丝一毫,最终在时光的洪流中归于岑寂。
只剩下一道永不结痂的伤口,隐隐千年。
尾声的尾声
再度清醒的时候,桑晴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不管再怎样戴碧玉簪,都回不去了。
她跟导师请了假回家去找苏小朵。阳光明媚的春色里,看着笑着哭着朝她冲过来的苏小朵,桑晴只觉得好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一般,她在梦里经历了爱恨情仇、生生死死,醒来却发现其实世界依旧安静而美好,一梦南柯。
她拖着苏小朵去了洛阳,二十一世纪的现在,已是暮春之初。洛阳城里的牡丹开得正好,恣意怒放,华色藐群芳。
恍惚中她似乎又见到了那个素衣清颜的男子,犹如出尘脱世,双眼清泠如泉,认真地看着她说:“这样的你,教我如何不喜欢。”还有在漫天璀璨的烟花下红透了脸颊握上他的手的自己,曾羞涩地说:“生当白头,死当陨首。”
北氓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
李煜死后,以王礼葬于洛阳北邙山,小周后亦卒于此年,于李煜同葬。他果真没有负她,她亦没有违诺,与他生同衾,死同穴。
终于爬到山顶的时候,桑晴听到风中隐约有梵唱的声音氤氲蔓延,似是在缥缈虚无的召唤着那些已经去往彼岸的灵魂。
不知这一片青青碧草之下,究竟哪一处掩埋着他们的身躯。若是真有转世轮回,千年时光,足够他们转世几回,希望那些生活里的他们,都能幸福。
桑晴和苏小朵都没有说话,山里的风越来越大,吹拂起她们的头发。从山上往底下看去,是白云茫茫。白云的尽头,洛阳仿佛是在极其遥远的地方,遥远得犹如那回不去的昨日,犹如不知何时到来的明日。
再回到空庭的时候,桑晴的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至少她可以对着老板微笑着开口:“麻烦你了,这根簪子还给你。”
“又是你。”即便是说着这样的话,朱颜的脸上却不显丝毫的意外。“这次,是为什么要退了它?”
桑晴轻轻摇头,“不是退,是还。这根簪子,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如今我只是还回来而已。它曾带给我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好像是在做梦一般。但是梦醒了之后,还是要回到现实来的。如今,我便回来了。”
看着相扶而去的两个少女,朱颜微笑着,要是没记错的话,这该就是最后一世了吧。悲伤离去的两个人永远不会知道,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呢。
她轻轻的打开木盒,将那根簪子放置在阳光下,透过微黄的光线看去,发簪尾部原有的那一抹暗红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最终消失不见。整根簪子恢复成通透的碧绿。亲眼见到这般诡异的场景,朱颜却并没有丝毫的惊奇,只是喃喃的道:“果然,已是过去了千年啊!”
是的,过去了千年,周蔷的怨气终于全部消弭于无形了。当初她曾用自己的血在那根碧玉簪上下咒,用来诅咒周薇。她的怨恨是那般强烈,以至于即便是周薇去世,那种诅咒也并未跟着消失,而是蛰伏着,等待她的来世。
此刻的桑晴不知道,其实不止是她,她的前世、前前世都做过同样的梦,每一世都要这般,刻骨铭心的爱上一个人,然后再经历那般撕心裂肺的痛楚。
但桑晴与其他时刻的转世又是不同的。她一直不知,为什么她并未像其余转世一样爱上其他人,反而是回到了南唐,爱上李煜。
若她掐算没错的话,桑晴身边那个姑娘,刚好就是周蔷的转世。碰触到当年亲手下咒的那个灵魂,碧玉簪内剩余的所有怨灵集合全力将桑晴送回了南唐,要她再次生生接受当年的悲欢。
每一世的悲惨遭遇,都会使那根碧玉簪上所附的血咒消融一些,所幸,到了这一世,一切都已终结了,所有的怨恨终于全部消弭。而且,谁能料到,当初恨的要死的那个人,如今竟跟她相携相扶,握手言欢。
云离你看,这世上所有,最冷酷残忍的,不是仇恨不是悲伤,其实是千载变劫岁月洪荒啊!
朱颜拿了细布仔细的擦拭簪子的表面,然后把它放回到柜子中。
碧玉微凉,却抵不过人心之变。
世上再也不会有这样惨烈而决绝的爱恋了吧……
可是,真的不会有了吗?
你可知,若爱情无望,人又会变成怎样?你可知,若宿命无情,恨又会变成怎样?
寂寞空庭,夜还未央,下一个人会是谁?空庭的每一件玉饰,都有着自己的故事呢。
你,可曾听到,它们正低声私语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