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是乱世，是苟安，是偷生，是山河巨变前最后的奢侈。因为是最后了，所以便格外疯狂，疯狂的醉生梦死，疯狂的不分黑白，疯狂到最后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甚至还会分不清自己。

今晨，大街小巷都在纷纷议论，据说是因为被卷入了军阀派系之争，城北那个在全江南都有名的富豪顾家一夜之间破灭，顾家老爷夫人并着各位少爷全都被无声无息的处死，甚至连一些忠心的仆人们也都跟着主子一起命丧黄泉，连祖上留下来的大宅院都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但是，并没有人知道，其实在这场灭门惨案中，还是有两个女子活下来了。不过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也不会有人在意的。毕竟，生于这样的乱世中，对于弱小的女人而言，能够苟且偷生已是万幸，又能有什么大作为来。

不过，这一场早已被湮灭在无尽的岁月风尘中的故事，却就是从这两个女人开始的。

因为即将要嫁做人妇，顾锦如特意寻了时间要去城外的观音寺上香。若是出城，半天便是肯定赶不回来的。顾锦如也决定趁机在那里小住两天，毕竟下次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去那里了。顺便也可以避一避家里人，自从她要嫁去西南萧督军府的消息传出去，家里便是各种风言风语传的厉害，她也懒得跟人争辩，这次上香也算是躲上一躲吧。

因为自小的不受宠，即便是出城，随身陪伴的，也不过只有她的贴身丫鬟顾盼一人而已。在佛寺住了几天，整日里熏陶着安宁祥和的佛音，她似乎也生出了勇气去面对以后未知的生活。

谁知，当她从观音寺回来的时候，家中却已遭遇这一场惊天巨变。没有一个人活下来，也究竟不知道凶手是谁，不过几天时间，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颓园断壁，一片狼藉，触目荒凉。

“盼儿，我们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办？”看着已经变成一片颓垣断壁的家，顾锦如眼睛通红，声音哽咽着，忍不住哭出声来。没错，原本她是很不喜欢这个家。可是，毕竟……毕竟这里是她从小就生活的地方。还有爹爹，虽然爹爹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她，可他还是爹爹啊！以前虽然也从未得到过什么，至少还可以有期待。如今，却是彻底的什么都没有了。

“小姐……小姐，”一向爱笑的顾盼嗓子里也满是哭音，却不得不忍着泪拿帕子给顾锦如擦眼泪，一边还想着自己的家，又不敢问出声。连偌大的顾府宅院都变成这样一片废墟，也不知大家都有没有出什么事。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就知道，我不该奢望什么幸福的，我根本就不该有期待。”夺过帕子在脸上胡乱地抹着，素白的帕子转瞬就被泪痕浸湿。从乡邻那里得知详情的顾锦如此时脸色苍白的可怕，她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摇着头轻声开口：“盼儿，顾家已经完了。”

“完了，什么叫做完了？老爷和夫人呢，还有我爹大宝他们……其他人都在哪儿？”天真的顾盼艰难地消化着顾锦如说的话，才后知后觉的惊惧起来，再也顾不得其他，扯着顾锦如的袖子急切地问道。

她身量比顾锦如要小上几分，此时仰着头等待着顾锦如的回答，一双如黑曜石般闪耀的眼眸里盛满了期待。顾锦如只见那双眸子澄澈透明，几乎可以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面对这样一双眼睛，她略略闭了闭眼，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没有其他人了，除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尽管知道很残忍，但她只能这么告诉她。

“没有了……”顾盼的手颓然的落了下来，神色一下子变得恍惚起来，出城前她还在跟阿娘撒娇着说要一辈子陪着她，她也许了大宝今天回来要带好吃的给他的。才不过是几天而已，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吗？

顿了半响，她突然猛地转身就朝外走。一见她动，一旁的顾锦如急忙叫住她：“盼儿，你要去哪儿？”声音中不自觉的透出几分紧张和忧虑。

听音知意，顾盼本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丫头，只是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惊变打击之下，有些失了神采。此刻见到顾锦如忧心忡忡，一副她会一去不回的样子，连忙解释道：“小姐莫怕，我只是想找些东西给他们做个坟墓而已。”她用袖子使劲的擦了擦通红的眼睛，“盼儿是想，若是他们地下有知，见到墓碑就知道我们还好好的，就不用再担心了。而且……而且这至少也是给他们一个家，不要让大家都流落荒野。”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女子努力了半天，才堆起了一座歪歪斜斜的衣冠冢。跪在墓碑前沉默了半天，最后还是顾锦如有些柔弱的开口唤道：“盼儿，我们以后要怎么办？”

在她身后的顾盼并没有立即回答，一脸的踌躇犹豫，直到最后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咬了咬牙说道：“小姐，我们去上海吧。”

“上海？”顾锦如有些疑惑的念着，回过头来看着顾盼，“那是什么地方？”

“我记得以前曾经听阿爹提起过，说大夫人嫁给老爷之前便是住在上海的。她的娘家——也就是小姐您的外婆家里还是书香门第呢。我们去投奔他们吧，看在夫人的份上，想必他们一定能接受小姐的。”

“……好，我听你的，我们一起去上海。”

“嗯，”顾盼重重的点了一下头，“今天就出发，我们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们都要好好活着。”顾锦如伸出手来，把一双洁白纤细的手掌覆在自家丫环的手心上。

双手交叠，掌心上的脉络便交错重合，生命线感情线……一切都纠缠在一起，就像两个人注定要纠缠在一起的命运。

“盼儿，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好害怕……我只剩下你了。”

“小姐，盼儿不会离开小姐的，永远都不会。盼儿也只剩下小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