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了柳梢头,飞过七幢高楼的一角飞檐,夜深云重。
顾清潇一人回到外门,室内烛火通明,走进里屋,苏谙卧在美人榻上,闲闲地翻看着一本经书。
通常,仙琼阁的藏书阁借给外门弟子的书都是些浅薄的经书,主要是为了防止学艺不精的外门弟子走火入魔。是以,苏谙手上这本经书包装简陋,书皮已有多处破损,惟有书名那几个大字苍劲有力、熠熠生辉。
——《南华经》。
这本经书,顾清潇并不陌生。她习的心法便是这本《南华经》。
《南华经》乃南华真人所著,南华认为脱壳飞升,应该逍遥自在于蓬莱弱水间,独乐其乐,而无忧世无忧民。顾清潇她修的逍遥道,便是承的南华真人的行所欲行、止所欲止,论的是从心。
南华真人的洒脱是跳出四方之间,逍遥于天地之上,然而这与严谨律己修真界完全格格不入,修真遵循是克己复礼,清心寡欲以求大道,修士们不理解何为逍遥,何为恣意,因而一度对南华真人嗤之以鼻,更是对《南华经》弃如敝履。
当年顾清潇在鹤宁老祖的书斋翻箱倒箧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这本尘封在柜底的《南华经》,她一时好奇便拿出来翻阅,不料入了迷。
她一边看着,一边无意识地进了自己的神识之海。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空蒙水域苍凉荒野,四周被灰色填满,风胡乱刮着,她一个人毫无目的地彳亍前行,空气里飘来的水汽让人疲倦,她乏力地耷拉着手臂、蹬着腿。突然有一束金光从天而降。满天下起了金片雨,她伸出手指碰了碰金片,有一股电流从指尖传遍全身,醍醐灌顶,如同拨云见雾一般,混混沌沌的神识世界终于寻得一丝光亮,这里再也不是压抑的灰色。被欲望左右的身体开始和灵魂合二为一,为流浪的方向做出属于自我的指引,真正的地图便开始聚成纹路……
鹤宁老祖对她习《南华经》颇为意外,他说:“逍遥道主张潇洒人世,独善其身,它追求“忘我”境界,与大道截然相反,几万年来也只出了一个南华真人,你确定要走这条道?”
顾清潇坚定地点头。
鹤宁老祖觉得有些惋惜,道:“《南华经》至今看来也只是个普通的高阶心法,除了南华真人本人,从未有人参悟过此道,你即便习了,也很难有所成就。”
顾清潇却道:“我一生都在汲汲于大道,可我却不知道我的大道为何物。今日我才始知,大道为心,从心而为,方得自在。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不过忽然而已,我何不恣意从事,顺其我心,畅游于天地间?”
鹤宁老祖哑口无言。
如今再见此心法,顾清潇甚是有些怀念。她轻咳一声,出声道:“咳……我回来了。”
苏谙移开了书,露出了一双翦水秋瞳。眉梢眼角藏秀气,淡眉如秋水。
“打更的弟子已经休息了,难为你偷偷摸摸地回来。”
顾清潇摸了摸鼻子,想到一路翻墙过院,的确有些千辛万苦,她讪讪道:“哈哈,还好还好……”
苏谙合上书,搁到桌上。
顾清潇问道:“这本《南华经》是你从藏经阁借来的?”
“嗯。”
顾清潇可惜道:“《南华经》也算是一本高阶心法,竟被人当成浅薄经书……”
苏谙视线移到书上,同是可惜:“放在内门无人修,放在外门,弟子们趋之若鹜,却不谙其道。”
逍遥一道本就难寻,如此境况,顾清潇早已料到。
苏谙望向她,略略思虑了一下,问道:“我记得你修的就是逍遥道吧?”
“嗯。”
“《南华经》修到了第几重了?”
苏案此话问出,顾清潇愣了愣,修士之间本该是不会互相过问其个人道法,既是失礼,也是因为个人道法高低可以看出此人境界的高低,顾清潇犹豫了片刻,斟酌道:“七重。”
《南华经》共有十重,她夺舍前,以她元婴修为练到《南华经》七重,已经是天赋极高了,更何况,自南华真人后,几万年来,无人在此道上有所造诣。
苏谙没料到顾清潇有这般天赋,面上闪过一色惊讶,叹感道:“南华他要是知道自己后继有人,恐怕早就飞奔下界了。”
苏谙语气像是与南华真人颇为熟稔。
而南华真人明明是上万年前的老前辈,顾清潇面露不解:“啊?”
苏谙含混一笑:“我就是随便说说。”
顾清潇狐疑地“哦”了一声。她心道,这苏谙有些怪。
顾清潇顺口提道:“对了,我打算入灵引人。”
这回儿,苏谙并不反对了,她点头说:“嗯,好。”
“咦,你不反对?”
“你修的是逍遥道,自然是随心才有利修行。”
顾清潇暗想这还真不失为一个好借口。
那……无上剑……
苏谙看出她的心思,抢先道:“无上剑可是你答应我的,从的是你的心……”
顾清潇吃瘪:“好吧……”
苏谙失笑摇头。
两天后,遴选之日。外门弟子齐聚山头道场。
参与此赛的一共三人,司琴、阿英和秦正。
第一场是司琴和秦正之比。
道场中央,秦正黑着脸立着,大前天晚上的事儿历历在目,他现在的心情可是羞愤交加。
然而时间飞快地过去,烧了半炷香,也不见司琴的身影。燃着的香烧得只剩一截,司琴终于出现。
司琴施施然走进道场,他见到秦正,精致漂亮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又有几分不解,道:“我原以为你早已认输了,没想到你竟然没有自知自明。”
秦正气结,若不是内门长老看着,他早就想飞奔过去撕烂司琴的嘴了。
坐在上首的两位长老见此剑拔弩张之势,悄声议论起来。
一位老者抚着胡须道:“这司琴容貌昳丽,但说话不计人心,我看其心甚毒,八成道心也不稳。”
另一位长老点头。
老者继续道:“再说秦正此人,相貌端正,举止进退有度,颇有儒雅之风,是个心地善良的好苗子啊。”
顾清潇正在用神识窥探两位长老。听闻这个老者的评价,顾清潇差点跌倒,直直摇头,叹感这长老的相面之术着实不咋地。
秦正平静了下心,气势如虹地道:“废话不多说了,来吧。”
司琴面露难色:“这……要我动真格吗?”
“当然!”
司琴慢慢弯眉,嘴角勾起一个狡黠弧度,反手从斫琴中抽出一把剑。
琴中剑!
秦正这才发现自己被司琴套路了。
司琴素来使琴,从未有人见过他执剑。众人只知其琴技之高,不知其剑术如何,各个睁大眼睛望着。
司琴仿佛知道众人心中所想,敛眉谦逊道:“我的剑术一般。”
人群中有人大呼道:“你以前也说自己琴技一般。”
“……”
顾清潇“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秦正皱眉,不想被人搅和了兴致,说道:“动手吧。”
道场上结界起,将司琴和秦正与人群隔离开来,以防余波伤了人。
秦正口中念起口诀,祭出灵器,直接向司琴袭去。
司琴侧身,以剑挡住攻击。
司琴此番动作并未用任何剑气,但竟然在秦正的灵器上留下一条划痕。要知道,即便再是低阶的灵器都比普通武器的防御要高,更何况刚才司琴只是普通一挡,并未用灵气或者剑气。
秦正暗自吃惊。心想,这把剑表面看似朴实无华,原来并非凡品。
司琴定神,开始运转灵气,分毫不让地向秦正击去。这路剑法大开大阖,气派宏伟,每一剑刺出,都有石破天惊、风雨大至之势,秦正见司琴剑法来势惊人,不由慌了手脚,渐感难以抵挡。
果然下一秒,这个低阶灵器“轰”的一声碎成渣渣。
秦正连忙急退,当机立断地舍了灵器,又立马从百宝囊里掏出一个低阶符箓,以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势攻去。
此符箓上面镌刻着五行相生的法术,威力甚大。
司琴思考速度极快,他不退反进,主击水木两符箓。
顾清潇以为司琴灵根以水木为主,因而攻击这两道符箓,不料突然司琴水木灵力里突然生出一道雷电之力,以水为导体,势如破竹地击毁了水木两个符箓。
众人哗然。
五行符箓破了两行,自然是运转不下去了,纷纷自燃了。
顾清潇感慨道:“原来是雷灵根辅生水木灵根!”
苏谙在旁沉思了一会儿,道:“不,他水木法术明显没有雷系法术得心应手,我想他多半以前一直使用雷系法术,而且若以三灵根的资质不可能短短二十几年筑基,他应该本是雷灵根,后被人废了筑基改了灵资,才变成这样。”
顾清潇讶然。如果真是这样,这司琴曾经也该是一个惊艳绝伦的天才!
秦正灵器被毁,符箓被破,此时局面简直就是一边倒。他一咬牙,掏出佩剑,劈向司琴。
秦正不是剑修,手上这柄剑也只是平时赏玩用的,他自知斗法斗不过司琴,无奈之间,只能作此下策。
司琴收了剑气,像猫捉耗子一样,慢慢消磨秦正的意志。他食指连动,一剑又一剑的刺出,快速无比。秦正不敌,抓着剑胡乱挡着,上身早已伤痕累累,佩剑也只剩下一个柄手。
坐在上首的两位长老连连摇头。
此时秦正输已经是了定局。
四五个来回下来,秦正已然没有多余的力气抵挡司琴的攻击,丢盔弃甲,缴械投降。
司琴收了剑,一派悠然,仿佛和秦正斗法没有使多大劲。
秦正虽不甘,但也知自己和司琴差距甚大。最后被人搀扶着退了场。
第二场是司琴和阿英的对决。这才是重头戏,第一局见识了司琴的剑术,众人暗想司琴是不是还有什么大招,各个翘首以盼。
阿英手执纨扇,一跃飞到道场中央。
众人屏气。
不料阿英朱唇轻启,微微一笑:“我阿英认输。”
还没开始就认输?这是几个道理?
外门弟子们吵吵闹闹,争着说要看他们比个高低。自前几年外门第一齐宸和第二商寒遴选之日一战后,众弟子们再也没见过精彩的斗法了。
今年遴选之日,万众瞩目的自然是司琴和阿英一战,两个人的实力高出外门不止一节两节,其道法之精髓都和内门弟子有的一拼。
为此,还有弟子为他俩偷偷开了赌局。
这阿英不比了,下了赌注的外门弟子心可是在滴血。
有弟子叫嚣道:“这阿英就是个娘们儿,当然是认了怂,不敢比了!”
阿英手上纨扇赫然变大,她娇喝道:“我就是不想比那又如何?想比你们来跟我比,我阿英自当奉陪!”
本来还想叫嚣的弟子,见着阿英动了真格,纷纷噤了声。
既然阿英不和司琴比,轮到下一场就是秦正和阿英比。
刚被搀扶下台的秦正,又被搀扶上来。
秦正当然是不想比的,但上首的内门长老还在望着,他那句认输可说不出口。
阿英等得就是和秦正斗法。
阿英本人极其护短。那日她收到匿名信,得知顾清潇被掳了后,心下揣测是秦正所为,加之第二天顾清潇的亲口证明,是秦正无疑,她便心生不快。若不是仙琼阁有禁令,弟子不得私自斗法,她早就就杀到秦正门口去了。
秦正一上场,结界罩起。
阿英冷哼一声,灵力澎湃,扇动纨扇。倏忽狂风肆意,电闪雷鸣,直冲秦正面门。
秦正头皮发麻,祭出一个护身灵器,堪堪挡住了攻势。
秦正刚和司琴斗法完,此时灵力将近枯竭,运转护身灵器已经是最大的极限。
阿英的攻击一次比一次激烈,秦正自知这护身灵器已经挡不了太久。
果然没过多久这个灵器“轰——”的一声,支离破碎。一天之内,损失了两个灵器、一个符箓,秦正的心是多么的痛。虽说都是低阶的东西,但是对于外门弟子而言这些都是天价宝贝!
秦正没了抵挡的灵器,眼见疾风就要刮向他,以这风势,他不死也残。他管不了上首是不是还有两个内门长老看着,他踉跄一跪,嚷道:“我认输!我认输!”
狂风涣散不见,蓝天白云,好似刚才是一场错觉。
阿英勾唇:“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秦正从生死边缘回来,脑袋转过弯儿来,明白这是阿英故意让自己出丑,想到自己这副狼狈模样被众人见着,他羞愧得无地自容。秦正忽然抬头,恶狠狠地对阿英道:“阿英!这个仇,我们结下了!”
阿英言笑晏晏,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斗法既然全部比完了,斗法结果一目了然,第一是司琴,第二是阿英,第三是秦正。
如此,司琴和阿英便是入灵引人。秦正入内门。
顾清潇站在道场外,凝视着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年。
忽然司琴有所察,目光投到了顾清潇的这个方向,落到她脸上。
司琴洋洋一笑,顾盼便妍。
这个笑仿佛对她笑,又仿佛在对众生笑。
只听闻有一浅浅声音:“十年。”
依稀消散在风里,可念不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