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月辉交错在黯淡的星辰之中，窗棂上垂落下一层薄薄的霜色纱幕，散落一地。
顾清潇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蓦地，目光清明的顾清潇闭上眼睛，屏息了一会儿，又缓缓吐吸，不疾不徐地浅浅呼吸，似是在做一场好梦。
她的床前出现一个人影。
“嗤……”那人发出一讥诮声。
声音泠清，是苏谙。
顾清潇缓缓睁开眼睛，迷糊地惊呼道：“谙小姐？你怎么来我这儿？”
苏谙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顾清潇脸皮厚，明知对方看出来了，硬是死皮赖脸地继续演下去：“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坏人呢。”
苏谙拿起桌上的一杯茶，抿了一口，似是无意的道：“嗯，水温不错。”
“……”
一句话就戳破了顾清潇的谎言，顾清潇扯了扯嘴角，扬起了一个甜美的笑，谄媚地道：“这茶水可是我用荷花上的露水烹的，这茶是不是有一股淡淡的荷花味？”
苏谙放下杯子，若有所思地说道：“是有一股荷花味儿。”
她又看了一眼顾清潇，道：“苏府就一处有荷花，看来你上午和苏璎去了溪亭。”
顾清潇从床上爬了下来，理了理皱巴巴的衣服，不走心地“嗯”了一声。
“见过了苏珩？”
“嗯呢。”
“别招惹他。苏珩不是苏案。”
顾清潇倏忽抬眸，直视苏谙，两人相顾无言，寂静无声。许久，顾清潇问道：“你是谁？”
苏谙歪头，笑着反问道：“你觉得我是谁？”
顾清潇没说话。
“不管我是谁，我对你来说都将会是一大助力。”
顾清潇岿然不动：“谙小姐说笑了，我一个小娃娃只想每天吃好睡好，又不是什么厉害的人，要什么助力？”
苏谙眉眼弯弯，开门见山道：“你现在需要我，也需要一个身份，顾清潇。”
顾清潇一瞬间哑然，她蹙眉，原来她一直所觉的不妥是来自于苏谙，这个女童在不知不觉中察觉了她的真实身份，而她尚不知她是何人。
顾清潇慢慢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了下来，顾自浅斟，思虑万千。
苏谙也不急，撑着下颌，细细打量着顾清潇的眉眼。
这茶喝到了底，顾清潇才抬眼，问道：“你想要什么？”
“仙琼阁的无上剑。”
顾清潇搁下茶，果断地说：“不可能。”
“当年苏案就差一步拿到无上剑了。”
顾清潇手指摩挲着杯沿，声音冷漠：“所以现在他死了。”
“他没有死。”
“哦？”顾清潇抬头。
“如果我说，无上剑可以复活苏案，你愿意去仙琼阁吗？”
顾清潇冷笑道：“你这话也就只能唬弄五六岁的娃娃，你觉得我会信？”
苏谙手指轻轻敲着桌子，她道：“仙琼阁内门弟子复仇起来不是更容易些吗？”
顾清潇一滞。
苏谙淳淳善诱道：“这只是个交易，我送你去仙琼阁，你帮我得到无上剑，无关苏案，如何？”
顾清潇暗暗思忖，无上剑乃仙琼阁镇阁之宝，想拿到此剑谈何容易。
不过仙琼阁内门弟子的身份倒可以让她光明正大的复仇。
而且苏案当年差一步就拿到无上剑了。
这让她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顾清潇扬眉道：“好，我答应你。”
苏谙弯眉一笑，站起身来，道：“如此，那你今夜准备准备，明日随我去仙琼阁。”
“这么急？”
“时不我待。”
苏谙走到门口，顾清潇唤道：“苏谙，苏案他真的没有死吗？”
苏谙推开门，月如练，庭院吹来凉爽的风，残灯明灭，那样轻盈，那样隐约，她转过头，微微一笑，道：“拿到无上剑不就知道了吗？”
顾清潇恍惚。
那年，姑苏寒山，苏案也是如此。他倚在树干，嘴角含笑，眉眼间不经意流露出浅淡的慵懒，“拿到桃花扇不就知道了吗？”
花瓣飘散，细香微度。
顾清潇回过神来，苏谙已经不见人影。
顾清潇自嘲地笑了笑，上前关上了房门。
远处，一大一小人影幢幢。
“你也真会说话，苏案差一步就拿到无上剑？”苏珩乜斜了一眼苏谙。
苏谙笑眯眯地答道：“可不就是差一步么？”
“嗤，明明是自己拿不到，才找她去拿。”
“唔……”桃粉绸扇后传来压低的娇声：“各取所需吧。”
苏珩瞅了一眼她的手上的扇子，奇怪地问了一句：“这又是从哪儿来的扇子？”
“姑苏寒山的桃花扇，孤陋寡闻了吧。”
苏珩不置可否。
苏谙摇了摇扇子，道：“明日你带着其他苏家小辈随我一同去仙琼阁。”
“嗯好。”
第二日上午，顾清潇收拾好东西，白姑便把她带到主厅。
顾清潇进了主厅，见着厅内黑压压的一群人，厅中央端端正正地立着三个跟她同般大的孩子，她眼观鼻鼻观心不出声。
苏谙坐在上座，看到顾清潇进来便朝她招招了手。
顾清潇走到她身边，苏谙对那三个孩子道：“你们各自介绍下吧。”
三个孩子面面相觑，依言按着顺序一个一个报名字道，“苏琅”、“苏琰”、“苏琛”。
苏谙点了点头，她指着顾清潇道：“她以后就是三房苏琛你的姐姐，苏清。”
顾清潇扭头看了一眼苏谙，苏谙这是要给她创造一个新身份？
苏琛听闻，作揖，应道：“是，谙小姐。”
苏谙对周围苏家长辈道：“今日我带他们三人还有苏璎一同去仙琼阁，日后苏府事宜皆由苏珩打理，不得有异。”
众人皆尊敬应声。
苏珩走了出来，召出一飞行器皿，顾清潇等人依次上去后，苏珩念了口诀，向仙琼阁飞去。
淮山之上，岚烟缥缈，镜朱尘之照烂，袭青气之氤氲，极目望去，仙气缭绕间的隐隐日光灼耀之处便是仙琼阁。
苏珩将飞行器皿停在了山门口，他们这些孩子稀稀疏疏地从上面下来。
苏珩走在最前面，嘴唇轻启，话尚未说出口，倒是守门的筑基小辈先惊叫起来：“苏案师叔？”
苏珩无奈一笑，礼貌一揖：“在下清河苏珩，请道友通知掌门，清河苏氏与他老人家有事一叙。”
筑基小辈懵懵懂懂地点头，“我我我……这就去！”
一溜烟地飞进山门不见踪影。
顾清潇感叹：“这筑基小辈飞行术真不错。来无影去无踪。”
苏谙笑道：“所以才在山门口当这份差吧。”
顾清潇深以为然地点头。
苏璎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瘪着嘴巴朝苏珩问道：“阿珩，我为什么也要来仙琼阁？”
苏珩宠溺地摸了摸苏璎的头，“你不是一直想出清河苏府吗，让你进仙琼阁怎么还不开心了？”
“我想阿娘。”
苏珩失笑，想到苏璎还是个孩子的确有些心软，想说什么安慰下她，苏谙却道：“苏珩当年可是不比你大多少岁独自一人入了仙琼阁。”
苏璎不相信地望了一眼苏珩，“啊？真的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苏珩思绪飘飞，幽幽地道：“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转眼他收回心思，口吻严肃地道：“你看苏琅他们，也都才四五岁，没见着他们哭爹喊娘，你呀就是娇气惯了。”
苏璎嘟嘴小声的抱怨：“他们都是男孩子，我一女孩子能和他们比嘛？”
苏珩摇头，道：“你的资质堪比当年的顾清潇，可这心性不及她一二分。”
顾清潇听苏珩拿苏璎和自己比，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苏谙将她的举动看在眼底，笑意尤暖。
顾清潇朝苏谙靠了靠，小声道：“哈哈，其实我八岁那会儿比苏璎还要娇气。”
苏谙挑眉，“怎么讲？”
“我三岁入天行宗，五岁拜师，八岁随鹤宁老祖去天山历练，那冰天雪地，我窝在老祖的怀里，日日让老祖给我用灵力暖着，老祖那时气得呀，破口大骂‘我是带徒弟来历练，而不是找个祖宗供着的。’我不听，变本加厉找老祖取暖，老祖无奈地带我打道回府。”
苏谙失笑道：“这的确是你能做出来的事儿。”
顾清潇吐了吐舌头，还想再说什么，见着那筑基小辈已经回来了，遂闭了嘴。
筑基小辈拱手道：“各位请随我来。”
一路往内，不少人见着苏珩的样貌大惊失色，苏珩叹了口气道：“真是失策，早知道该遮了这模样再进来。”
筑基小辈搭腔道：“前辈神似苏案师叔，所以人人都有些震惊了。”
顾清潇暗想，若不仔细看，第一眼就会把人认错了。
到了掌门洞府前，筑基小辈行了一礼，退了下去。苏珩领着众人进了去。
掌门鸿真人端坐在一蒲团上，双眼紧闭。
苏珩作揖道：“在下苏珩，见过鸿真人。”
鸿真人闻言，慢慢睁开眼睛，见着苏珩的样貌，眼底闪过一丝震惊，“苏……珩？”
“正是。”
“苏案是你的谁？”
“苏案是在下的家兄。”
“你们清河苏府真是卧虎藏虎。”
苏珩微垂眼睑，不卑不亢地说道：“鸿真人谬赞了。”
鸿真人摸了摸手里的拂尘，“你们来仙琼阁所为何事？”
苏珩侧身道：“苏府资源有限，不愿这些天资卓越的小辈埋没在苏府，家里长辈便商议让这些小辈拜师仙琼阁。”
鸿真人高深莫测地摸了摸胡须，没有反对：“我且先看看灵根，你们走上来罢。”
鸿真人一眼瞅中苏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苏璎眨了眨眼睛，往苏珩身后躲了躲，小声道：“我叫苏璎。”
“不错不错！天灵根！你们苏家真是厉害，竟有三个天灵根。”
苏珩摇头：“现在只有两个天灵根。”
“欸，苏案……真是可惜了那样一个天才！”
苏珩眸光动了动，偏过头，朝苏琅他们三人勾了勾手，“你们上前给鸿真人看看灵根。”
鸿真人满意的点头：“这三人也是顶好的双灵根，不错。”
苏珩微微一笑，指了指顾清潇：“还有这位……”
鸿真人把目光放到顾清潇身上，皱了皱眉头，惋惜地道：“难得一见的冰灵根，可惜这经脉竟然伤成这样，即便有所成，也只能到筑基吧。”
顾清潇瘪嘴。
鸿真人又望向顾清潇身边的苏谙，更是摇头失望道：“五灵根。资质不足。”
苏谙微不可察地勾唇。
苏珩道：“请掌门通融，收这两个孩子入门。”
“入门是可以，只是这内门……怕是进不了。”
“无碍。”
鸿真人道：“苏璎这孩子我想收入门下，至于这其他三个孩子，等其他长老见了他们，应该就会有结果了吧。”
“多谢鸿真人。”
鸿真人看了几眼苏珩，道：“你可知你兄长的师从我派何人？”
苏珩敛目道：“泰霖长老。”
“你去拜访拜访她吧。”
“不了，既是师尊，想必两人感情颇深，见了我，反而触景生情，徒增悲伤。”
“诶……也的确如此。”
苏珩拱手道：“珩先退下了。”
鸿真人点头，对孩子们说：“你们也先退下吧，门口的那位师姐会引你们去各个长老那儿。”
众人退出鸿真人洞府后，洞府暗墙里走出一名精神矍铄的老者，望着苏珩他们离去的方向，讥笑道：“修仙界第一大世族清河苏氏会资源有限？呵，逗几岁的孩童呢！”
鸿真人面带微笑地抚了抚胡须：“虽然这借口不怎样，但这几个孩子的确天赋异禀。”
老者皱了皱眉：“师兄，你说这清河苏氏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鸿真人眼里闪过一丝精明，道：“当然，那苏案入我仙琼阁，肯定也不简单。入世那么久的清河苏氏，怎么会因为一个苏案重回修真界？他们背后一定有什么阴谋！”
“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鸿真人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清河苏氏还真是锲而不舍，苏案死了，就又送来一批小辈。”
老者靠近鸿真人，表情阴鸷冰冷：“要不要直接把这几个孩子抓了，一个一个盘问？直接撕破脸皮得了！”
鸿真人觉得不妥：“不行，不管如何，我们现在都不能和清河苏氏敌对。”
“可也不能让他们在我们仙琼阁为所欲为呀！”
鸿真人胸有成竹地说：“师弟莫急，你想，以苏案的才智都没有找到那个东西，这几个娃娃能有多大的能耐？其中最有希望的那个天灵根也被我收为弟子放在身边监管，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老者闻言终于松了一口气。
鸿真人冷冷一笑，一改慈善面容：“清河苏氏，仙琼阁你们有本事进，可没本事出！”
苏琅三人被带到其他长老处，苏璎则是被领到鸿真人洞府的后山上，准备拜师。
这会儿，路上只有苏谙、苏珩、顾清潇三人。
苏谙觑了一眼苏珩，道：“真不去见见泰霖长老？”
“她是苏案的师尊，又不是苏珩的师尊。”
“呵，懦弱。”苏谙嗤笑。
苏珩不理她的嘲讽，兀自拿出飞剑，淡淡地说：“我回苏府了。”
“你不去看看苏璎？这可不是一年半载见不到苏璎了，而是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你不去再看看几眼？”
剑起，苏珩掷地有声地道：“不去。大道无情，她该走自己的路了。”
再望之，他衣香鬓影，青云之上，已了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