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天下起了雨。
噼啪作响,听雨打在瓦砾上的声音,看来这场夜雨还不小呢。
秦深在炕桌上点起一盏豆大的油灯。
她从炕桌上拿起针线笸箩,想着纳双鞋底子出来,突然间,她想到院子里还晾着药材,于是心中暗道一声:
坏了!
忘了这茬了。
是几味治脸上癞子的茯苓、白芷,还有给庚子治狐臭的白矾。
她嘴里一边念着自己忘性大,一边抄起倚在堂屋门槛儿边的斗笠戴上,卸下门栓子,迎着兜头的雨水,往院子里走去。
避开地上水汪子,正要从木架子上端走晒着药材的簸箩——
就在此时,她余光处看见了一个鬼祟的黑影,飘忽着从小路往自家院子闯来。
这黑影虽看着身量高挑,可背脊如罗锅一般驼着,肚子还圆滚滚的,像一个怪物。
秦深心里一紧,纳罕:西林院子这么偏,白日都没人串门,怎么深更半夜还有人来?
莫不是盗贼小偷?
秦深看了一眼早就熄灯的东西屋,不愿吵醒庚子和娘亲,只能咬牙自己上。
她顺起一根捣衣木槌,猫着身子沿着篱笆墙,躲到了院门后头。
听见吱呀一声推门声后,她喝了一声,抬起手里的木槌,就往“小贼”脑袋上捶!
“敢来偷东西,先吃我一锤!”
耳边闷哼声响起,竟然是文琅?
他单手捂着头,被打得七荤八素,靠在门后头嘶嘶抽着凉气。
秦深尴尬的松了手里的棒槌,扶了也不是,揉也不是,只好傻乎乎的站在原地,拿无辜的眸子盯着他看,弱弱憋出一句:
“你咋回来了,深更半夜的又下着雨,我看不清人,只当你是小贼呢。”
文琅缓了一阵,见她乌溜溜睁着眼,一副无辜甩锅的模样儿,只无奈一叹:
“宫外有差事办,我就提早回来了……看你瘦棱棱的,力气还不小。”
他没有带雨具,头发湿漉漉的,大颗雨水顺着他俊逸的脸庞滑下,落进他敞开的衣襟里。
秦深往他的肚子上看去,衣服被撑的鼓鼓的,还有活物攒着头不停动弹着。
再看他后背,那远看像罗锅一样的驼背,原来是因他背了两只麻袋在肩上。
麻袋上头用朱红圈着个粮字儿,便知是刚从城里的粮铺买来的粳米。
雨夜天凉,他一件薄衫冷得直发颤,又被打了这一棒槌,可却丝毫不见他脸上有愠色,还是那一份温润浅淡的笑意,眸眼若星。
“上次走的匆忙,没等着你回家,倒是听你娘说家里米缸空了,还有你想抱一窝小鸡娃,我就给买回来了——”
他掀开衣服的一角,露出一窝黄绒绒的小鸡娃来。
小鸡一淋雨,又叽叽叫了起来,他忙拿衣服掩了起来。
“快进屋吧!别淋出病来了。”
秦深一边催着,一边帮着他卸下肩上的米袋子,吃力的提抱着,先往堂屋里头搬。
心里想着:文琅看起来身形清瘦,咋这么有力气?扛这么两袋米丝毫不带喘的。
两人湿哒哒进了屋。
细雨丝叫夜风一吹,斜着飞了进来,秦深立即扭身掩上了门。
摘下斗笠扔在一边,她去铜盆里搅干净帕子,先给文琅擦擦脸。
文琅脱下已经湿透的外衣,把二十几只小鸡娃搁下后,放倒马扎凳子给围了个圈儿,让它们在圈子里撒欢,不会在屋里跑的到处都是。
“我看鸡窝破旧了些,明个儿我重新扎个栅栏,固一固那畜生棚子,对了,家里怎么有小猪崽子?”
文琅接过秦深递来的帕子,贴在被雨水打得冰冷的脸上,一阵阵暖意直往心里钻。
秦深另倒了杯温下的茶水给他,把分家的事略说了说。
因怕他介意自己重操刀子匠的手艺,又解释了许多,无非是秦水夫妻如何丧心病狂,阉死的娃娃怎么可怜等等的话。
文琅听完,沉默了很多,甚至微微拧起了眉头。
秦深以为他介意,正要打腹稿,再度进行洗脑游说时,却听他开口道:
“我月例不过三两,怕做不出这许多事,家里还有几亩田,不若我卖了去,你先把阉割房造出来吧。”
秦深一听原来他是为了钱的事情发愁,忙摆手道:
“不用不用,家里养鸡又养猪,本就剩下几亩孬地种甘薯,若卖了去,猪娃子吃什么,就是小鸡娃的菜叶子,我也得另想办法了。”
顿了顿后道:
“挣钱的法子我也有,我看竹林里冒了好些笋尖,家里也有腌菜的大肚缸子,可以先腌些酸笋子,制成酸辣笋菜,清脆开胃,我去城里碰碰运气,指不定能把猪苦胆的钱先挣回来呢。”
而且,等净身的生意慢慢做起来,赎宝贝儿的喜钱、阉割的拜师钱,那都是一笔笔可观的收入。
不急,一点点都能办置起来。
听秦深这么说,文琅点头应了声:
“好,你只管做,城里的二荤铺子我也有些路子,销路什么的交给我就是了。”
“恩,好。”
酸笋子属于农家菜,登不得台面儿,一般也只有切面铺儿或者二荤铺子肯开价儿收。
秦深本就没指望卖给什么大酒楼,靠着配方捞赚一笔,她是穿越来的不假,可这里的人也不是傻子。
秦深心里欢喜的应下,然后抬眸看向文琅——
见他正仰脖子饮着杯中温水,那冻得青紫的唇开始渐渐转白。
他的唇色偏肉白,有一些病态的苍色,只有淡淡的血色,衬得他面容清俊,温润润的像一块玉一般。
可这唇太有特色,叫人一眼便能认出来。
在她记忆中,卫槐君未用人血当口脂涂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唇色。
她的背脊不自觉开始攀上鸡皮疙瘩,挪着脚跟,往后退了一大步。
也许是她周身泛起戒备的气息让文琅感受到了,他抬起询问的目光,怔怔看向了她:
“怎么了?”
“没、没事儿。”
别开眸子,深吸一口气,她不停的给自己做心里暗示:
一定是巧合、一定是巧合,这个时间相像的人多了去了。自己都有穿越的概率,长得相像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可是……
这也太巧了吧。
都是太监,还都是西陇来的,长相嘛一个素颜,一个妆后,除了性子天南地北,气质水火不容外,感觉真的像是一个人哇!
不成,她真的没法说服自己。
如果文琅真是卫槐君,是个能得奥斯卡影帝的戏精,在这里装模作样的玩农家乐,她就要傻了,半夜被戳破喉咙捏断气管都是分分钟的事。
咕咚咽下一口唾沫,她目光逡巡,上下将他看了一遍,见他身上亵衣半湿不干的,贴着里头的肌肉,腰线流畅,腹部紧实,好像还挺有料儿的——
呸呸,这个关头,居然还能跑偏了去!
她抬起手,暗自捶了下自己的脑门,这一敲,让她立即想起了件事。
当日她曾撕开了卫槐君的裤腿,并且在他的毛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时,她是下了死口的,记得还尝到了血腥气味,这才过了多少日子,应该还留着疤……
这么想着,秦深便把目光,牢牢锁在了文琅的裤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