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四月天儿,日头渐渐热辣起来。
地里的麦子开始落花,进入灌浆期,庄户人家抓紧筛选着各色种子,打算浸种在麦地里套种。
秦深家的地没有下麦苗,故而只需扛着锄子翻翻地儿,压一压甘薯苗子,把大豆的种子挑出来就是了。
荆禾伸了几日腿,饮食上又好好将养着,整个人比刚来时面黄肌瘦、不成人形的模样好了不少。当然,他自己不愿意吃白饭,但凡还有力气,都帮着去地里干活,收拾收拾菜园子。
就是秦深自家腌酸笋子的活儿,他也出了不少力气。
这几日,趁着竹林的笋子还多,荆禾又去挖了一次,娘亲也是闲不住的人,早早把笋皮剥了,洗净切片儿,趁着日头好给晾干了水分。
院子里一溜儿摆开四只大肚坛子,坛口用泥密封着,之前那拨笋子都已经腌下了。
家里没有多余的坛子了,但笋子干放着容易老,于是秦深回屋,取上为数不多的几个钱儿,打算上村口的小货栈,去看看有无多余的坛子可以买回家来。
问隔壁殷老汉家借了板车,她穿过村子,一路走到村口的场子里。
场子边有棵大榆树,绿莹莹的结着满树榆钱儿。
树下三两妇人正围着嗑瓜子、扯闲篇儿,吐得一地都是瓜子壳儿。
秦深老远就看见钱氏混在里头,她那时被打的青肿的脸,这会儿也好的差不多了,只是牙口还没补全,嗑瓜子也是拿槽牙硬磨,模样滑稽。
见着秦深过来,钱氏边上的婆娘,立刻凑近钱氏开始咬耳朵,眼神不断地瞟过来,时不时还拿手指点着小货栈——惹得钱氏盯着她的目光,又是不屑又是嫉恨。
秦深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无非是那些酸话儿:
什么文太监在宫里捞足了油水呀,她又怎么怎么得了钱哇,三天两头来小货栈买细白面和豆腐吃,家里过得滋润着呢。
秦深心中冷笑一声,只当没瞧见她,径自往货栈去。
“陈叔,咱铺子还有坛子卖么?”
小货栈的老板从货架后探头出来,见是秦深,笑着问:
“咋啦文娘子,文爷不刚从城里刚拉了一车大肚坛子回家嘛?”
村里避讳着太监这两字,明明是最当不成爷的人,逢人面儿却都称他们一声爷。
秦深笑笑,解释了一嘴:
“家里吃饭的人多,却只有几分孬地,平日里粗面窝头难咽,想着多腌几坛大酱吃——陈叔,你这儿还有剩下的么?个头要稍大些的,一次性腌了也省事儿。”
“有!赶巧了,昨个我才从城里头回来,进了不少货,刚好有五个大肚坛子,你等着,我去给你拿一个。”
“陈叔!给我三个吧!”
秦深见他要去里间,忙伸出手指,冲他比划了个三。
“啊?要下这么多大酱呐?”
秦深笑着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什么了。
这时,钱氏踱步也蹭到货栈里,她在柜台前拿拿这个,摸摸那个,竖着耳朵直往前头凑。
听见俩人的话儿,她眼珠直滴溜儿转,不知窝着什么心思。
见秦深讲好了价,把坛子搬上板车,用麻绳拴好了就要归家——下一刻,钱氏便换了张笑脸,直往秦深身边黏去:
“深丫头,来办置菜坛子呐?老些日子没瞧见你娘了,身子可还稳?照说该去瞧瞧她,只是家里你晓得,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她讪笑一声,从身后提出一篮子榆钱再道:
“倒是今儿碰着巧,我得了几咕噜榆钱儿,要不拿去你食,伴着麻油蒸着吃,晌午饭也能添个菜哩。”
避之不过,秦深只好扭头,寡淡回了句:
“家里紧巴着,哪有麻油好吃,婶子既送了榆钱,不如把麻油也给添了吧?”
钱氏讪笑一声:“麻油你奶奶管着呢,我哪有这本事儿要的得到……”
“不打紧,从陈叔这儿打一罐子吧,现成的都有,您若没带银子,赊账也是成的,老秦家的脸面到底也值几个钱呢。”
柜台后的陈叔一听秦深这话,忙摆手玩笑道:
“小本买卖,概不赊账呐。”
开玩笑,往日秦山在的老秦家,那是村里头数一数二的人家,赊个柴米油盐没二话,现在的秦家,名声早就臭大街啦,债主怨声载道的,哪个还敢再跟他们有银钱上的牵扯。
钱氏叫秦深刺得脸红,若不是心里有盘算,早就撕破脸骂上了。
她忍了忍气儿,死皮赖脸的非跟着去西林院子,一路上只磨耳朵,非要问这坛子的用处。
秦深被问的烦了,就说是腌大酱的,可她万万不信,涎着脸问是不是得了什么挣钱法子,莫要藏着,都是一家亲,有钱要一道挣的……
后来,秦深只管自己赶路不去理她,自己吃力拉着一车坛子,这婶子压根没想要搭把手。
到了西林院子,廖氏正在晾晒衣服,见秦深回来,拔声喊了句:
“水荆禾挑回来了,只等你的大肚坛子了。”
听着廖氏的话,钱氏挪眼儿往院子里瞅去——好嘛,果然是有猫腻在的,幸好自己跟着来了。
一见廖氏,她立即摆出一副妯娌间亲昵的热乎劲儿,倒腾着步子,搀着廖氏的胳膊,一边笑一边嗔怪:
“方才我在村口场子说话呢,见深丫头来搬坛子,便顺手帮着一起推回来的,可累着我的腰了——诶,大嫂身子可好?哎哟,看你这肚子、这面相,一定是个带把的男娃儿,这下可好了,咱老秦家长房有后啦!”
廖氏这几日心情好,经不住钱氏嘴皮子开花,说的全是她爱听的话儿,对她自然少了几分怨怼。
表面上的客套还是有的,拉了凳子请人坐,还当她是来串门的亲戚客人。
秦深对钱氏爱搭不理,对廖氏也闭口不提腌笋的事儿,只提了句:
“娘,二婶过来给你送榆钱儿,说家里晌午还得做饭,耽搁不了多久的。”
钱氏一听,笑着拍大腿,赶紧回道:
“我腿脚快,等下跑两步就回去了,先得和嫂子好好说说话嘞。”
廖氏心里记挂着灶房,一时推脱不过钱氏的赖皮劲儿,只好对秦深道:
“饭甑了里我热着甘薯饼子,这会儿应该快好了,你去灶膛里撤些柴火……等等我就来。”
秦深看了一眼钱氏,一时拿无赖也没法子。
好在院子里的笋干都收了起来,光几个黑漆漆的大坛子,她也瞧不出什么来。
这么想着,秦深便点头去往灶房,把晌午饭菜起了锅,顺带手收拾好厨下。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等她出来的时候,钱氏已经走了。
娘亲廖氏把方才没晒好的衣服挂在竹竿上,正对着衣角料拧着水。
“娘,人呢?这么快走了?”
秦深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
廖氏回头应了一句:“走了,本要问我拿些竹笋回去,我不肯,叫她自己去竹林里挖,她便火急火燎的走了。”
甩了甩手,见秦深一下子黑了脸,她还懵着问:
“咋了?”
“你把咱家腌笋子的事儿都跟她说了?”
“我只当你闹着玩儿,这笋子涩口,哪里能卖得上价儿,她喜好吃这个,我便说了一嘴……”
廖氏越说声儿越低,可仔细想想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秦深鼻下一叹,气得扭头回了屋,晌午饭也没有出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