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春雨渐收,挂在茅草棚沿儿口的水串儿,一点点的滴答着。
文琅先从棚里钻了出来,伸出手,把秦深一并了拉了出来。
这几亩孬地刚翻过土,叫春雨这么一润,褐色的壤土湿润润的,原本沙质硬块一时都寻不见了,这雨来得正是时候。
文琅弯腰,收拾好了锄头农具,在腰后别上一把镰刀,他用锄头一端挑起了地上的食篮子,然后回头看着秦深,浅淡笑着:
“走吧,我同你去挖笋子。”
秦深低声应着,背起了竹篾篓子。
她一边提着粗布裙子,一边小心踩着雨后光滑的石板儿,避开泥泞的水洼地儿,一路跟在文琅身后走着。
沿着山脚下的田路走,不会儿就到了竹林外。
下了一场雨后,不少春笋破土而出,探着小笋尖冒了出来。
秦深想起酸脆可口的笋子,对这些春笋心爱之极,脸上洋溢着欢喜的笑容。
恨不得立即先挖了一株回去,剥笋皮切丝下锅,便是什么不放,只清汆一份出来,那也是一道春季的美味佳肴。
文琅啥都没说,避开了北面深处的林子,只带着她往东南片儿走。
秦深心里明白,最北面的林子她已经去过了,那里安了六座坟茔,都是她的前辈们,还有一座新坟,像是为她准备的。
当日在卫槐君手里差点死了,她只当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便对那新坟少了许多畏怕,至于文琅克妻之命的迷信说法,她是不信也不怕的。
她还立在原地出神发愣,文琅已经弯身开始挖笋子了。
最好的是埋在土里未出的嫩笋,冒了尖头的毛笋也鲜美得很,这些都可以自己炒菜吃,来竹林里挖的村民也不少,故而毛笋少了些,剩下的都是些涩口的竹笋,大片大片的,要多少有多少。
秦深想过了,反正是拿来腌的笋,并不拘着非要毛笋不可,便让文琅挖那些大小适宜的竹笋。
个头不要太粗,那样皮老嚼起来渣子多;也不要太嫩了,那种笋太涩太齁,就算是做成酸笋子,别人也不喜欢吃。
卸下背篓,她把文琅挖出来的笋搬进篓子里。
一会儿工夫,足足装了有一整筐子。像小山一样冒了头,实在装不下了,文琅才歇手不再挖了。
天色有些暗了下来,加之又是阴雨天,很快竹林湿冷气漫上,穿林风一过,秦深冷得直搓手臂。
“咱们归家去吧!”
文琅捆好了背篓上的竹笋子,见秦深冷得发颤,便道:
“怎么这么畏冷?才三月开春,你这衣衫太薄了些,怎么不多加件衣裳?”
他一边说,一边背上篓子,扛着锄头便要带她家去。
秦深实在不好意思说,当日是被老秦家撵出来的。她身边只留了一件冬日的破袄子,还有两件春夏穿得粗布薄衫,缝缝补补好些年头了,那几件新做的夹衣春裙,都叫钱氏占了去,不是典当了,就是拿回娘家讨好自己亲侄女去了。
文琅见秦深闷声不吭,又打眼细细看她的衣裳——
袖口处磨得发白,肘子上又缝着补丁,款式颜色老旧发黄,显然是一件旧衣裳。
心里明白过来后,他便不再多话,免得叫她多想难过。只自己眉头却拧了起来,愁算着怎么去多挣些钱,好给她裁作几身新衣裳。
归了家,院子篱笆墙外飘出了阵阵饭菜的香味。
庚子来开的院门,见挖了这么一筐子竹笋,未免瞠目结舌道:
“爹,咱家吃不了这么多笋。”
廖氏听这话,擦着手上的水,大步从灶房迈步出来,一看背篓便笑了:
“姑爷,这竹笋不好吃哩,味涩得很,论说毛笋好吃些,只是清明前后早被人挖光嘞,你咋挖了这么多回来。”
文琅放下箩筐,归置好农具,笑着去洗手洗脸,他斜看了一眼秦深,对着廖氏道:
“她说有法子,要腌好了去卖钱——咱们先尝尝味儿,若真好吃,也是一条挣钱的路子。”
廖氏一听就乐了,无意识的抚着小腹,笑道:
“不怕姑爷笑话,她爹多少年了只得了一个孩子,从小就当男孩儿养着要承接手艺,若非上头还有个奶奶教管着,灶房里的事儿她哪里会一样,平日里只跟着摆弄阉割刀子、和糊血的猪苦胆打交道,怎会腌什么笋子?”
“挖这个也费不了什么事,就叫她弄吧。”
说话着功夫,文琅已帮着庚子一道把四方桌子搬到院子里来,今儿吃饭的人多,灶间太小挤不下。
廖氏叹了声,用无奈的目光瞥了秦深一眼,似乎再说:不下本钱的折腾,你若喜欢便随你去了。
秦深心里不服气。
本来就想随便试条路子,不好吃便罢了,可现在都快叫人看扁到土里去了,再怎么着,也要把这竹笋生意给做起来!
她这人就是这个性子,不上心的事儿,比谁都懒散,若决意做了,必定要下一番功夫。
晚饭吃得简单。主食是甘薯饼和黑面窝头,小货栈买来的豆腐还有些,廖氏又给炖了个白菜豆腐,还有万年不离的黑漆漆的大酱。
秦深埋头扒饭,一门心思全扑在笋子上。
到还是庚子,扬起小脑袋问了问文琅地头里的事儿:
“爹,今年咱们还种甘薯么?”
文琅想了想:
甘薯粗贱好养活,原先的好地卖了以后,家里不再请佃农,剩下的五亩孬地全靠甘薯养活着。一年收后,大的能卖钱,小一些的也能喂牲口,就是被犁瓜子刨烂的,也能用瓜擦子擦成薄片做成甘薯干嚼着食。
于是道:“继续种吧,娘分得的三亩地,咱们给种大豆肥地,明个秋儿就能下冬麦了,两不耽误。”
廖氏闻言很不好意思,自己为老秦家勤勤恳恳十多年,几乎是光着手从家里分出来的,重担都落在了女儿、女婿身上。
好在这姑爷虽然是个太监身,可为人很好,待人和缓有礼,说话温润,不像是给人当奴才的,倒像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读书人。
原先道听途说的那些传闻,这么些日子也没什么响动,想来是前面几个命不好,自己病死的,和文琅没有半点关系。
这么想着,廖氏倒是心里舒服一点,除了可惜女儿不能生儿育女,为人娘亲,剩下的倒也没有那么不如意。
一顿饭吃罢,搬桌子的搬桌子,收碗筷的收碗筷,秦深收拾好厨下,紧接着便催着要处理那些竹笋。
腌笋要些时日,她盘算着这拨若卖得好,紧巴凑着时间挖笋,还来得及再腌一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