挠了挠头,秦深搬走炕桌,归拢了针线笸箩,然后拉着文琅坐下。
“我看你的鞋都湿透了,踩了一路水汪子,脚底渗寒,容易得病,我给你泡个脚吧?”
文琅有些受宠若惊,忙摆了摆手,温笑依旧:
“不用了,都是粗贱被使唤的奴才,哪有那么娇贵。”
太监是奴才,别说在水汪子里淌着走,就是刀子尖,炭火堆,主子一声令下,该跪该磕头的,一应少不了。
所以很多老太监身子都寒,特别是腿脚、膝盖,一到朔冬雨天就红肿的没法看,吃尽了苦头。
“什么奴才不奴才的,那是在宫里头,现在是在家里。”
说完秦深便蹲了下,态度坚决的脱下了他湿漉漉的鞋子,然后回身去打热水。
文琅略有些局促的缩了缩脚,他低头看着自己湿透的布袜,心里还品着她方才的话儿。
家……
这一个字,猝不及防的扎在了他的心坎上。
吱呀一声,门开了又闭。
秦深端着一盆热水回来,把木盆搁在炕边下头。
接着,她打火星点起了涵洞里的干草,准备烧一烧现在冰冷的炕。
文琅抬起脚,伸进了木盆子里。
温烫的水,让他浑身舒畅,只浸了片刻背上已然开始出汗,脚背发红发麻。
秦深定了下心神,唇抿成了一条线,迟疑着伸手,想要去挽他的裤脚——
“我自己来吧……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文琅触上了她的手,发现她微凉的手心莫名还有一丝颤抖,便反手握了上去。
名义上虽是夫妻,可两人聚少离多,这还是头一次所谓的肌肤相触。
秦深这么一想,手肘便往后一缩,手像泥鳅一般从他的地方挣脱了出去。
两人四目相觑,沉默中都有些许尴尬。
文琅面上依旧风轻云淡的,可一抹自嘲之色舜息而过,匿在他平静的眸色之中。
他从她手里抽过洗脚布,搭拉在木盆边沿,径自伸手,挽起了自己的裤腿。
秦深余光间瞥去,心里滋味难辨。
他的裤腿被挽到了七分处,别说牙印了,就是连根腿毛都没有……
文琅就是文琅,但他和卫槐君一定是有关系的,否则那魔头不会看在玉坠子的面上,饶过她的性命。
斟酌着如何开口相问才不会唐突……
可这件事会不会这是人家的隐秘,不愿意叫外人知道?
秦深垂着眼帘,愁肠百结,一直犹豫着。
直到文琅的洗脚水开始发凉,他拿起擦脚布,拭着脚上的水渍,她才回了神儿。
不管如何,她现在是他的宦妻,不算是外人了。若是安稳的搭伙过日子也就罢了,可那卫槐君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威胁着她的性命。那种猜忌和提防,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的神经。
这早已经不是文琅一个人的事了。
“其实……”
秦深干涩着嗓子开了口。
文琅偏首看了过来,示意他在听。
深吸一口气,她拿着认真的眸色,对上了文琅的眼睛:
“那日王葆赎兰,我险些就死了”回忆当日凶险,她还心悸不已:“王葆不是跌下山刺破喉咙死的,他、他是被卫槐君用手……刺破喉咙,捏断气管才送得命,我就在边上看着,看着他这样死在我面前。”
文琅的浅笑凝在嘴角,眸中泛起复杂的情绪。
“你……碰上他了?”
秦深点了点头,一瞬不动的盯着文琅看,不肯放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她掏出贴身戴着的玉坠子,拎着递到了他的眼前,坠子温润通透的玉色,还沾染了她的体温。
“你曾说,这玉坠子是保命的东西,叫我千万好生保管,为得可是这个人?”
“……”
文琅缄默不语,他的眼底好似一口深井,藏匿了太多情绪,因为藏得太深,所以显得波澜不惊,给人一种平静温润的错觉。
秦深见他沉默,自然也不肯罢休的,今日问不出个结果,来日怕是再也张不开口了。
“不瞒着你,我八岁的时候与他还有一桩纠葛事儿,最近才记起来,那秘密犯了他的忌讳,我现在怕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了,他随时要杀我的——”
攥紧了手中的玉坠子,她紧迫道:
“若不是这玉坠子救了我的性命!我怕是……文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把玉坠子给我和庚子,那你怎么办,他会不会迁怒你?”
秦深不再追问文琅和卫槐君的关系,只是为他的安危担忧着,这让沉默着的文琅,翕动了紧抿的唇。
摇了摇头,他迎上她的目光,轻道:
“这玉坠子是信物,无论谁挂配着它,他便会护她安全,这是他欠我的。”
“那你呢?”
“放心,他害不了我。”
文琅清淡一笑,那听起来可笑的自信,用他潺潺如水的嗓音道来,竟带着不容忍质疑的从容。
一个是身兼司礼监秉笔的东厂督公,位高权重的太监头儿,一个是宫里藏书阁的小主事,要是换了其它人来说这话,秦深是打死也不能信的。
天下竟还有卫槐君能顾忌的人?
显然,文琅和卫槐君之间的纠葛关系,不是一两句话能道的明的吧。
过去的事儿,文琅显然不想再提,他既给她吃了定心丸,那她也不会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文琅半阖着眸子,本以为秦深还会死缠烂磨的追问,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开口,便抬眸看向了面前之人——
她安静站在跟前,虽然脸上癞子丑陋,可眸色晶亮,那一份体谅和理解,变成她凝在嘴角边的克制,让他心中分外感激。
站起身,文琅攥上她的手腕,从她手心里拿起玉坠子,帮她挂到脖子上去。
他手指修长,拿捏着红绳两端,在她纤细的脖颈后系了个结。
“你会好好的,别担心,我会护着你的。”
他抬过六房女人,却是第一次,许下这一句承诺。
秦深听着这话,心里一跳,莫名的情绪让她很无措,上辈子失败的婚姻,让她这辈子决定对感情之事避而远之。
况且,眼前的丈夫是一个阉人,是一个绝对不能有任何想法的人。
伸手把玉坠子贴身藏好,整理着自己的一时迷惘的心思,秦深抬头笑了笑:
“是,你是一家之主,大小的事儿都得你护着呢——明个地里的土该翻了,咱们趁着三月春种些大豆吧,到了七八月翻到地里闷熟,不用粪就能肥地,来年春就能下麦苗了。”
文琅听她岔开了话儿,眸眼浅笑:
“听你的,我还正愁上哪里沤肥去,家里人畜少,沤不了那大粪草木灰。”
秦深听着耳边小鸡娃喳喳叫的声儿,对家里未来的发家之路充满愿景。
“还有竹林的笋子,你难得回家来,就你一个劳力,得帮我挖足了数才成。”
“好。”
没有二话,不管她说什么,文琅总是笑着应下,即便她说的那些事儿,几乎要把他当成三头六臂的铁人来使唤了。
说到后来,秦深自己也觉得活儿重了些,便摆手补了句:
“也不能太累着你……哎,缺个人手!”
“多收些小徒弟,你少收些拜师净身的红钱,只让他们来干活就是了。”
“这门生意,我还真希望少开张些,家家户户有饭吃,谁愿意送娃娃去当太监……一听说我这儿只干活不收红钱,这不是诱着人来么?”
文琅失声笑了。
秦深才不管他取笑,径自取了水盆泼了出去,念了声:
“避一避,勿怪勿怪。”
回身在门上落了栓,她把炕上的褥子铺平整,松软些的被子给了文琅,自己另取了一条老硬的薄被,将就凑合一下。
心里想着:反正,他也住不了几晚上。
两人分躺着,一个面着炕窗儿,一个依着边沿儿,中间空落落好大一段。
互相道了句晚安,秦深吹灯合眼,很快便会周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