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恬已经及笄,很快就要许配人家了。今天大夫人和方正叫她,应该就是这个事情。
京都小姐的婚约,不只是一份婚约。尤其方家这样的大族,自是有一份利益掺杂其中。方家有四个女儿,最小的四小姐方玉恬只有六岁,而长姐方月恬在宫中做华妃,比凌妃的品阶高;二姐方文恬嫁给了萧呈,是名剑萧府未来的家主夫人。都是荣华富贵,都是京都的大族。只是方正的做法已经引起了皇帝的猜忌——毕竟华妃早已失宠多年,膝下无子,而方府是京都第一世家,难免有威胁皇权的感觉。如果方正足够聪明,他应该会给兰恬挑一个寒门出身或是小家族的公子。但无论是哪家的公子,或是那位寒门子弟,兰恬都要想办法毁掉这份婚约。
她早就想好了,给自己报了仇,查清楚苏家的事,便去北漠和大夏的边境隐居。
沿路的婢女和仆人都神色奇怪,看兰恬的眼光更是奇怪。兰恬心中沉了沉,预感不好。
正厅堂已经等候多时,兰恬在厅前的脚步顿住,低下了头。
萧呈。
她没有想到,萧呈会来。
外人看来,是方三小姐见到从前爱慕的男子心中难受,这描述只对了一半。她是难受,两分痛苦,七分怨恨,还有一分,是不甘。
母亲的话又在耳边回响:名剑萧氏的男人都是一把剑,三分柔情,七分剑气。那剑气,会狠狠地划破柔情一剑穿心……
“兰恬有礼了。”
她旁边站了一个湖蓝裙子的女子,那女子首先开了口:“三妹许久不见,想是一个月前及笄时给吓住了,脸色竟这般不好。”
兰恬不知道她是谁,转过身抬了头,却没想到那湖蓝衣服的女子眉眼之间,依稀有苏远岫的样子。她一愣,猜大姐不可能出宫,这应该是二姐方文恬。兰恬看了一眼萧呈,心里却冷笑他自欺欺人,但语气恭敬的很:“这不是快到端午了,兰恬想着给姐姐们亲自做粽子,又加上近来身体不太好,脸色是差了些。”
方正点头笑道:“也算有心了。我们兰恬长大了,也该选个好夫婿了。若是有中意的,尽管和父亲我说,定能让你嫁一个好夫君。”
说着,方正又朝向了萧呈:“我还特意找退之给你选了一些。册子给小姐呈上去。你看一看,究竟中意哪一个。”
兰恬向着文恬的方向看去,她果然是幸灾乐祸。兰恬却为她和自己感到悲哀:萧呈怀念着苏远岫,却又亲手将她的命夺去,文恬嫁给了一个负心又冷血的夫君。
“萧大人。”她作了一礼“萧大人办事,兰恬是无话可说的。婚姻大事,自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兰恬但凭父亲安排。”
方正的眼里闪过一丝精明:“你长姐既已入宫为妃,二姐已做了世家的夫人,一个是贵,一个是富,这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为父想着,这几个读书颇有学问的人,你一定喜欢。一位是常胜慕容家的慕容山,还有一位是去年的新科状元,在朝中担任御史姜浔,最近深得圣心。额,夫人意下如何?”
大夫人当然说好,兰恬脑袋却嗡的一声:姜浔?
他居然是去年的状元,还是御史台的御史!怪不得盛卫的计划可以这样实施,也怪不得他能出入皇宫,想必是有皇帝的旨意。
可是他为什么会向兰恬求亲?
萧呈突然出声:“文恬最近身子不大好,离山年纪也小,退之和文恬,就先告退了。”
方正笑着挥了挥手:“去吧。”
兰恬抬起头,冷冷的看向萧呈。
他是变老了,当年英气的眉眼染上了一层沧桑。离山应是他的孩子,想必不足一岁吧。他已有妻儿了。
离山,离山……兰恬突然想到了什么:“萧呈。”
她一出声,整个厅室陷入了沉默。众人都知方家三小姐爱慕萧呈,两年前甚至为萧呈而离家出走去忘山住了半年。这件事在京都传的沸沸扬扬,几乎无人不知,所以兰恬口中的萧呈二字,听在众人耳中格外刺耳。
文恬连忙开口:“三妹是想去看看离山罢,只是今日是要给你定下夫婿的,明日可好?”
一番话三句,说得极妙,既阻挡了她和萧呈继续对话,又提醒她今时不同往日,萧呈是她的姐夫,原来这个方文恬也不简单。
兰恬当然不买她的账,对着萧呈平静至极:“离山远岫,原来萧大人还活在十年前的通阳,不能自拔。”
此言一出,人人都倒吸了一口气。萧呈脸色变得煞白,方正也大为震惊,只有文恬和几个兄长仆人不明所以。
兰恬的心高高悬起:她赌对了。
长野苏家的族地在一座小山边,那山叫做由山,但用当地的方音读,是读做山由。明宗时,一位将军死在这里,因将军生前为国立功,所以明宗纪念这位将军,将由山改为了将军的名字,唤作长野。
这也是苏远岫名字的来历。她出生前,苏老爷梦到了家乡,山由山由,为岫。便给她取名远岫,意为远离由山,感慨苏家远离故乡之痛。
萧呈给孩子取名离山,兰恬赌的是他心怀愧疚。
十年前的通阳,自然是苏家远岫殒命,但提起苏远岫,恐怕大家更会想到长野苏家。
凌妃口中提过的不要提起长野苏家和通阳,恐怕是指在方氏和萧呈面前不能提及。一个九年前崛起的世家,和作为皇帝心腹的名剑少主萧呈,兰恬赌的是苏家灭族与他们有关。
果然,萧呈震惊的看着她:“是谁告诉你的。”
兰恬轻笑一声:“前几日误入了苏家老宅,听到有人感慨,说苏远岫死在你萧呈的手里实在不值,如果……”
“住口!”方正突然站了起来“滚出去!”
兰恬也不恼,也不争辩,轻一作礼便莲步轻移走出了厅室。
她想,她应该是赌对了。苏家被灭族,与方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样一来,方正必定会起疑心,京都的世家公子,她是不会再嫁了。就连普通的寒门子弟,只要是在京都任职,方正也不会同意。她大概会被嫁到远离京都的地方,永远不能回来。
兰恬嘴角弯了弯:只要不是现在定亲,以后的事情才能继续。
殿前修仪有辅助的女官,她做不成殿前修仪,至少可以争取女辅官。远离方家的控制,接近皇宫,她就能找到关于苏家灭族的线索,还可以伺机杀了萧呈。皇宫守卫森严,她更不必插手盛卫的事情。
想到这里,兰恬忽然轻松了很多。
“等等。”
众人一愣,纷纷看向萧呈。兰恬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头。
萧呈走到她面前,兰恬毫无畏惧的看向他。这个人,这个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人,这个杀死她的人,这个娶她的人,走过了十年的光阴,站在她面前。
他还是萧呈,她却不是苏远岫。
“你说的人是谁,谁……告诉了你苏家的事情?”
兰恬冷笑一声:“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萧大人做了就是做了,为何不敢提。是怕姐姐发现你是个薄情之人,离开你吗?”
萧呈的目光忽然变得很远,带着她看不懂的虚幻:“你不懂。家国天下,本就是我的责任,无法改变。她已走了十年了,生得好生,死却不得好死,三小姐,退之自认不算长情,但唯独远岫,望你不要再扰她清静。”
“……”
兰恬看了他很久,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应该都是懂的,他们毕竟有竹马之谊,算不得两小无猜,至少也有些许默契。想必在他的心里,也早就忘了这个女子,只是偶尔有人提及,产生些许愧怍。
没有人再笑着喊他退之哥哥啦,没有人再让他让剑喊着要纵舟江湖啦。萧呈自嘲的扯了一下嘴角。他的小夫人,他的远岫,早就死啦。
兰恬轻轻叹了一口气,对着萧呈郑重的行了一礼:“兰恬自及笄礼受伤之后,恍如新生。年少往事,如同黄粱一梦,大梦一场,醒来而已。听闻从前兰恬和二姐都思慕萧大人,大人不堪我扰,却对我甚是忍让,兰恬在此谢过了。萧大人,兰恬也及笄了,也该寻个好人家嫁了。只是有句话,是前几日偶然听到,想讲给萧大人听。”兰恬顿了顿,说“惊鸿一面,是故人来。”
萧呈一愣,看着她,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兰恬没有再理会厅室之中,人心究竟怎样猜测,但她的话已经说出来了,她已经告诉萧呈,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不是京都苏家那个落花中舞剑的少女,不是十里红妆像天仙一般的新嫁娘,更不是通阳城上落下的红衣。那些前尘过往,都随着萧呈的一箭,通通埋在通阳城的艳阳天下,和她幼年的朦胧爱情,一同随风而逝。
兰恬的眼中涌起了水雾,可是她没有回头,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她的家,她家亲戚族人和朋友,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她能做的,只有报仇二字而已。
早晚有一天,她会将剑亲手插入他的心脏,像那支插进她胸中的羽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