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总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爽朗的笑语传来,已行至我五步之内。来者器宇轩昂,目若点漆,额扶二龙抢珠抹额,拇指大的珍珠衬得他贵气逼人,一身灰白直裾腰间玉扣绦子样样不缺,大袖用一对银丝护腕拢住,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虞子期恭敬拱手弯腰,口中称道,“项爷好。”我见状也连忙乖顺地照虞妙思教的行了个屈膝礼,心中却极恼他拿虞凉思落水生死一线的事情取笑。
殊不知我这一礼却叫他愣了愣神,好一会儿才回神眉飞色舞拱手还礼道,“虞兄多礼。撞了脑袋竟撞得这样和顺,凉儿这一撞可没白撞啊。”
我登时恼意上头,管他楚霸王还是楚王八,反唇回讽,“你才撞坏脑子了,你全家都撞坏脑子了!”我不知若换做比我聪明百倍的虞凉思会如何巧妙应对他的嘲讽,自己一个美术生没啥文化,胡话脱口而出,话音一落方后悔失言,楚国虽亡,可我这一骂却将楚王室上下齐骂了一遍。
诧异的是虞子期并未急得赶紧来捂我的臭嘴,无可奈何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项爷你看,还是老样子。”
然项籍亦不曾为此气恼,存心拿我玩笑,“也是,再过三年找个比之更甚的郎君将这妮子嫁了,她就不敢嚣张了。”
虞子期点头,“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凉思你陪着项爷去城里走走罢。”说完他就带着小厮和项籍施礼,待项籍还礼后扬长而去,剩着我和这厮大眼瞪小眼。
项籍等虞子期走远,就凑上来一把勾住我的脖子向下胡闹地压去,“爷才三个月不在城中你就出事,快说说,谁害得你,咱们这就出去给你报仇去!”
我被他压得不能动弹,连连用手肘戳他侧腰,可这人功夫练到家腰上半块痒痒肉都没有,竟逼不退他,于是提起脚来,照着他的膝盖狠狠一踹。他未防我这一招,被踢了险些跪下,嘴里哪里肯饶我,“贼丫头,男儿膝下有黄金,爷的黄金都给你踹没啦!”
我一听乐了,“那你能怎样,吃了我?”
他大手一挥,“吃了你我还怕闹肚子,只是你得赔我金子。”
“你还当真了?”我好笑地问,心下却挺乐意与他这样可爱的人说话。
他不理我,径直拽了我的袖子往门外走,“金子你那抠门哥哥哪肯给你,就罚你陪爷去天香楼大吃大喝一顿。叔父传信告诉我你出事我就忙不迭地赶回来了,在马背上待了三天三夜,连口干粮都顾不上吃,都快把我饿死了。”
说话间他已经把我扔到马背上,自己轻身跃上,双腿一夹马肚,扬尘奔向城中最大的酒楼天香楼。
我确是个自来熟的热络性格,坐在天香楼的包间里与项籍聊了几句,很是投机,不一会儿就忘了相见时对他的不满,只觉这人直爽幽默,没架子却也没风度,少年心性,张扬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刚好。
“……嘿,你可记得,去年你顶我去私塾却在吕夫子的课上睡着,他看不起你女儿之身便故意罚你一人戒尺三十,打得你双掌红肿,回去又给你哥哥训斥。我一时气不过就带你趁着那老木头出恭时用炮仗给他炸了个屁股开花,害他半年不能下地,哈哈哈,想想都痛快!”
“……还有六岁时你说要爬树掏鸟蛋,最后怂了不敢下来,自己一个人抱着树干哇哇地哭鼻子,还是你哥哥给抱下来的……”
“……对了,我走之前你看中我怀中一块绣鸳鸯的帕子,几次找我讨要,我存心逗你不肯给你,你就当众拨开我的衣领抢了去撕碎还丢进河里,好不气恼。最后还是我用了两根冰糖葫芦和一堆海棠蜜饯才将你哄住,不让你在街头再惹事……”
项籍健谈,正滔滔不绝和我讲述着虞凉思的幼时趣事,突然说到这一段,我眉心一跳,没来由地记起刚穿越过来时那些在我脑袋里吵吵嚷嚷的少女声音。似乎言语之间就涉及一方手帕和什么丢进河里的。
“等等,你可知那绢帕是谁送你的?”我正色问道,心砰砰直跳。
见我忽然严肃,项籍不敢打诨,如实道来,“唔,呃,貌似…好像…是吕夫子那老木头的闺女来着。因为炸他屁股那事儿老木头抵死不再让我进他的私塾,叔父将我好一顿臭骂好一顿罚,且吕家小姐送我帕子时小心翼翼不敢让她老子发现,我当时想报复老木头就假装欣然地收下了。何况那帕子料子好绣工也巧,习武时用来抹汗,十分好使。”
他这么一说,我大体可以把虞凉思落水的前因后果拼个七七八八,叹了一声,“唉,我说阿籍啊,你收帕子收得高兴,可当真把我害惨啦!你可还记得是吕家哪位小姐给你递的帕子?”
从先秦至秦汉,民风淳朴开放,女子赠心上人定情之物的事并不少见。吕夫子是个秦地来的迂腐酸儒,认定我和项籍是无恶不作的小魔头,仗着有点声望而目无我项虞两族,甚至是愤恨。他闺女猜中这点故不敢光明正大地送帕子,导致虞凉思不知其来历,胡闹一场自埋祸根。
“吕夫子两个闺女,大的那个吕雉已经许给了那个无赖泗水亭长刘季,小的吕荷长你一岁,并未与人结亲,只有她了啊。”项籍道,“二者间有何联系?”
吕荷。
我眯眯眼,名字倒是风雅别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