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晴子被杖责三十,关回监牢之中。她趴在柴草堆上,浑身痛得如同散架了一般,一动不动,口中不住地呻吟喘息。
有二三个时辰,那痛楚才渐渐地消了些。晴子轻轻将脑袋抬起,望着那黑暗的牢房,又念起杨雁翎被那几个火鸟族捉走,生死不明,不禁悲从中来,怔怔流泪。不多时,却见一个狱卒用木托端了一小碗糙米粥和一小碗腌萝卜来,叫声:“开饭!”将饭汤穿过牢门栅栏的缝隙放进来。晴子全然不理。
不觉过了有三日。这三日中,狱卒每日皆端来些饭食,晴子虽是饥渴难忍,但性子颇为倔强,竟不动分毫,过了这几日,已是饿得奄奄一息。又那牢房之中污秽潮湿,她臀部伤患处未能好好医治,便开始腐烂流脓,传出阵阵恶臭。她知若任其腐烂,不过数日,即使上川清正不杀了自己,自己也会因为饥渴或伤处感染而死。她自小参军,对生死置之度外,并不如何在意。只是临死前再见不到杨雁翎一面,却也是遗憾万分。
晴子怔怔望着那牢房外一处窄窄的窗口,那是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之中唯一的光源。忽地闻得一声叽喳鸟鸣,一双燕子迅捷地掠过窗外。她眼中见得,不觉愣了愣,脑海中一幕幕闪过,仿佛回到当日与杨雁翎一同栽花除草,整治庭院,一同望着家中屋檐下那双鸟儿精心营巢的情景。一想到与他双鸟失散,不久便阴阳相隔,永世难再相见,不由得又是热泪盈眶。
她正沉湎往事,忽闻有人进入地牢,脚步沉稳,与那狱卒急躁的步伐声响迥然不同。抬眼看时,见得上川赖朝已在牢门处。赖朝端了碗米饭、青菜与清汤来,一样是穿过栅栏缝隙放进来,见得地上先前放入的,一口未动的饭菜,不由皱了皱眉道:“晴子,你为什么不吃饭?”
晴子瞥了他一眼,竟不答话,许久才道:“我是个将死之人,又何必做这些无谓之事?”上川赖朝闻言不觉怒气一闪,但顷刻间便压下了,道:“羽柴大人前日已病死,天下又将分裂。我上川家虽然兵多将广,但在强军林立之国,也难自保。我今日来,是要你下嫁京都城主明川城,若与他联姻,我二家同心戮力,定不惧各路强兵。”
晴子闻言一震,随后哂笑一声,道:“我已失身于人,明川城还会娶我?且你们都将我看作个交换的物品,你相信我这等廉价的筹码能维系二家联合?真是自欺欺人。”赖朝闻言愠怒道:“这个你不必管,你只管依言去做,我自有主张。”晴子冷哼一声,道:“我若是不从呢?”
上川赖朝大怒,握拳狠狠打在那木柱之上,“卡啦”一下将那大腿粗的木头打作两段,道:“你敢!”晴子见得,别过脸去再不睬他。
上川赖朝怒不可遏,但也知自家亲妹从小历经战场厮杀,即使这般恐吓,甚至鞭挞杀害,也绝不能动摇其心。他一个粗汉,也不知如何才能攻克人心与软肋,正是有力无处使,徒叹奈何。
许久,才道:“南部执月与我上川是世代的仇敌,先前有羽柴大人坐镇国中,我与父亲集结四十万兵力对他,仍是攻克不下。此刻他趁我熊本空虚,已率军来打。若是城池破,熊本城中,我们家族之人定要尽数遭诛……”他说着说着,忽而计上心头,道:“晴子,你与已故去的母上大人关系最好,若敌军攻打进来,那母上大人唯一留下的小院定被夷为平地,烧作飞灰。那小屋之中还有母上大人生前的遗物,与供奉她的灵牌画像,你可忍心么?”
晴子闻言身子剧震,不觉泪流满面。
上川赖朝见得,暗暗地冷笑一声,自怀中摸出一小瓶药粉,道:“这是治伤的白药,每日早晚洒一些在伤患处,过几日伤口便能愈合。你若想通了,便叫我一声。”说罢将那瓶药粉放在盛放饭菜的木托之上,转身而去。
那一日,晴子心间大乱,一会儿想到杨雁翎,一会儿又想到生母,真个儿比生死抉择还要教人难过,只是呜咽啜泣不止。她自家面临死局之时,也未有过这般伤心。
晴子哭了有整整二日,只哭得泪干心死。这一日,她面上苍白得似个死人一般,眼中茫然空洞,浑身颤抖地爬到那牢门之前,将手撮那凉透了的饭菜一抓一抓塞在嘴里,大口咀嚼吞下,又将那凉汤捧起了一饮而尽。取了药粉,爬回那柴草堆中,将裤子解下一些儿,将药粉洒到那已经脓血四散的伤口上。那药粉性烈,平时一旦沾上伤处,登时热辣无比,教人难以忍受。但晴子竟无动于衷,面上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仿似没有痛觉一般。
她安安静静地做完这些事儿,才开口向一个经过的狱卒道:“将上川赖朝叫来。”
那狱卒闻言便要去,忽闻那黑暗处传来脚步,道:“不用叫了,我在这。”
二人对望良久。晴子双眸空洞,毫无感情,上川赖朝眼中却精光大盛,掩饰不住喜悦。
却说那石窟之中,杨雁翎已被关有六日。每日一早,便照例听到那老疯子满口污言秽语乱骂一通。直到午时那穿斗篷的神秘人送些饭食过来,他才停一阵,巴滋巴滋地吃。有时候吃得不高兴,还会将那送饭的人骂的狗血淋头。
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个胡搅蛮缠以骂人为乐的疯子,但杨雁翎被他骂了几日,早从这疯子疯言疯语中察觉到他身上好似竟隐藏了甚么要紧的秘密,被这伙火鸟族觊觎上了,因此囚困在此。且这伙人之前没少在他身旁安插奸细。此次杨雁翎真是个冤人,这疯子也是绝不会有丝毫信任,只以为他也是个奸人,稍不顺意,便拿他开骂。
杨雁翎年轻气盛,初时被谩骂,还有些忍受不住,回骂几句。但骂了这几日,渐渐地也习惯了,对他污言秽语慢慢地也便不在意,隐忍不发,只当他是在发疯。
在那洞窟深处,一处岩浆泉的平台之上,那叫丹竹祭师的老者正将那青铜灯战战巍巍地取出。那岩浆泉中矗立着一根二三丈高大的朽木。但见那木虽腐朽,却不知是什么灵根,有一端泡在岩浆湍腾沸浪之中,竟难以被焚毁。
丹竹将那青铜灯铜盖轻轻揭下,把自杨雁翎丹田中吸出的那丝精火倒入岩浆泉之中。便见那一株金色的火焰自灯中滑落,掉入满池的岩浆之中,登时融作一体。丹竹久久地站在那处,似是期待着些什么,但过了许久,周围各处却丝毫也没有起什么变化,不由得有些失望,道:“果然,那人并非是真正的金乌么?或是,这一段扶桑神木已经完全腐烂,救不活了……哎。”
他话音落下,便拄着拐棍转头要走。忽而他瞳孔微缩,似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原来那腐朽的木头之上,靠近岩浆泉底端那处,不知何时,竟长出了一个小小的新芽!
丹竹身上大震,旋而转作惊喜之色,慌得将身一纵,凭空轻飘飘地飞向那扶桑神木之旁,哪有一丝方才拄着拐棍时的龙钟老态?他揉了揉双眼,仔细望去,只见那新芽虽只有指甲盖儿大小,但确确实实是长出来了,正是朽树发芽,枯木逢春!
丹竹激动得不能自已,手中也不自觉颤抖起来,摸了摸那新芽,只觉其中精气萦绕,确有生机律动,不由得大喜特喜,眉开眼笑。
忽闻那黑暗处远远地传来一阵脚步声,丹竹吃了一惊,额上冒汗,咬了咬牙,将拇指用力将那新芽掐下,收在袖中,又轻飘飘地飞回平台之上。那黑暗中才出来几个人影,原来是川崎傲雪与火部四圣使。川崎傲雪问道:“丹竹祭师,可有了什么结果么?”
丹竹拄着拐棍,慢吞吞地转过身来,叹气道:“仍是一无所获。若非那金乌精火不纯,便是这神木已经死绝,难再回春了。”那众人闻言,虽都早知如此结果,仍旧不免个个失望。
山椒鸟性子最急躁,闻得言语,便大声嚷嚷道:“既然如此,我等之前如此大费周章地擒拿那人,真是白费功夫!不如就地杀了,丢下这岩浆里,也省得麻烦!”
丹竹闻言一惊,正要开口,便闻川崎傲雪道:“樋速圣使息怒,我族中这扶桑神木相传只是扶桑神树之上掉落的一小段树枝,千年之前,被我不死鸟先祖得到,便已让我门中有如今这等底蕴。若是一株真正的扶桑树,蕴藏的道家真法,定是难以想象。那人虽或非是金乌纯体,但既是金乌,便与扶桑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若能妥善利用,或能找出那埋藏了千年的扶桑神树亦未可知。”
山椒鸟闻言才怏怏地不说话,又闻血雀道:“传说那扶桑神树不是千年前,在众神之战中与高天原一同沉入黄泉之国了么?我们如何能找得到?”
朱鹮闻言呵呵一笑,道:“暗淤圣使可还记得,当日,我四人外出寻找陨星神火时,曾在岛根城外二十里处所见的那些恶鬼?”众人闻言一怔,随之色变。
丹竹见他四人神色剧变,知他几人口中的怪物定是非同小可,便道:“四位圣使见到的是什么怪物,可否与老朽说说?或老朽知道个一二也未可知。”那四人闻言面面相觑,又望着川崎傲雪面上,似在征求意见。川崎傲雪见得,点点头道:“血雀,你说说罢。”
血雀闻言点点头,将当日之事娓娓道来。
时间倒退回三年之前。
那日,四圣使被宣召在不死殿中。朱鹮、血雀、火烈鸟三人都坐在石椅之上,只有山椒鸟耐不住,在那殿中走来走去。
血雀道:“樋速兄,你为何不坐下歇息一会?只是走来走去,晃眼得很。”
山椒鸟闻言,没好气道:“加美妹子嫌我事多么?宗主不知有何要事,千里迢迢召唤我等前来,此刻又不见踪影。我那族中还有许多事物要回去处理,真是急煞人了。”
朱鹮道:“樋速圣使稍安勿躁,宗主数年未曾召见一次,此刻召我等定是有急事相谈。我们既然已经来了,宗主绝非有避而不见之理,便在此登上片刻罢。”
山椒鸟道:“奥山圣使倒是沉得下心。”
火烈鸟瞥了他一眼,道:“家家都有事,也没见有谁与你一般似火烧屁股一般跳来跳去。难道你那鸟事比生孩子还急?”
山椒鸟闻言大怒,戟指叫道:“我把你个暗御津羽,你这是什么语气?不服来打过啊!”火烈鸟闻言阴沉着脸站起,道:“来就来,怕你不成!”二人祭起法宝相对,登时殿上剑拔弩张。
血雀与朱鹮见得形势不对,心上大惊,慌得各拉住一个,道:“二位息怒!莫要伤了和气,且此处是不死殿,若是惊到宗主,定要被问罪的!”
那对峙的二人闻言,才强压下心头怒火,将法宝收了坐下,各不理各。那殿中转而一片寂静,竟是再无人讲话。
许久,闻得那处石门低沉地“轰隆隆”开启,自那门中走出一人,是个着暗红衣袍,戴着黑色皮面具的老者,川崎傲雪服侍在侧。那老者步履沉稳,径直在主座之上坐下,那四人见得,慌都起身下拜,道:“宗主!”那老者点头,摆摆手示意平身。旋即招手唤川崎傲雪过来。
川崎傲雪见他手势,心领神会,躬身拜道:“是。”转身向四圣使道:“宗主昨夜夜观星象,见东北方向有一颗坠星似有异常,命你四人速速调查,三日之内定要将那陨星带回,不得有误。”
四人闻言又拜,称:“是!”目送那老者转回石屏之内,才鱼贯而出殿中。
朱鹮见火烈鸟与山椒鸟二人不甚对付,陪着笑脸打圆场道:“樋速兄,你说这宗主只是见东北方有颗流星,便要我四人去寻,且限时三日。这天下茫茫,也不知那流星坠落在何方,我四人须要齐心协力,方才有可能找得到。”见山椒鸟“哼”了一声不睬他,又转向火烈鸟道:“暗御兄以为呢?”火烈鸟面上清冷,一言不发。
朱鹮见他二人当自己是空气一般,理也不理,讪讪地笑了两声,回头向血雀道:“暗淤妹子,你说这流星会坠在哪儿呢?”血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