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化十三年(1477年)七月暑间七日巳时,江浙都司绍兴府会稽县一户离县衙府门不远的一座不大不小的院子里,传来一阵阵很小的行人匆匆行路之时步靴擦着地面的嗞嗞声,时不时也有催促声,偶尔也会有不慎将手中之物坠地的轻叫声。
不一会儿,外院门打开,便有几个小厮急急匆匆向县衙方向小步急跑而去。
也有一个稍年长的丫头带着四五个佣工抬着小轿椅往城南而去,嘴里彷彿怕忘了似的不停的念着“城南王稳婆。”
稍时,院内府门大开,有十来个小姑娘急匆匆往来于东厢房和后厢房之间。
有拿盆盛热水的,有拿着小扇的,还有怕挡道或想帮忙的小心翼翼侍立在旁边的,但无一例外,没人在闲着。
着眼于东厢房内,只见一个三十许妇人挺着大肚子躺在一张不小的软榻上,嘶哑的喉咙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近前一看眼眸却不曾抬起,额前密汗直延到颈间,因太热且痛苦而皱起的潮红的脸明显的泛着一丝苍白。
下身穿着连襟布裢,盖着旧布锦,很难窥得全貌,虽不甚年轻而且挺着大肚子,但依旧可以看出这妇人身段苗条,年轻时亦当是闻名乡里的美人儿。
近侍的小丫头,不停的拿沾了凉井水的手绢擦着榻上妇人的面部及手背,另在床头床尾的小丫头拿着小扇不停的扇着。
香汗照例爬到她们的脸上,心里叫苦连连但手上也没点歇着,脸上还泛着些喜色。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原来这户人家本姓陈,世世代代居住在这会稽县临县衙大街上。
这家现任主人叫陈威,今年三十五岁,祖上在太祖时期参军立过些小功劳,因此被举为会稽县尉,到陈威这一代早己不似当年那般,虽有些福荫但终究抵不过时势。
但瘦死的骆驼总要比马大,陈家虽不复祖上荣光,但是陈威也在会稽凭着自己的本事做着衙役班头,每月领着固定俸禄。
同时收些手下孝敬钱和打些秋风,捞些油水,经营着祖上的小产业日子倒也滋润富足,比起大多数升斗小民家门那也算的上是富户了。
陈家虽小有资产,但人丁却不怎么兴旺,到陈威这代只有两兄弟,陈威是大哥,还有个弟弟叫陈通,却是个不孝子弟。
跟着县里的流氓地痞整日里流连于赌坊酒肆,眠花宿柳,大花银钱,陈威不得已将他赶出家门。
却又不忍心,于是就托人予他许了一房妻子,分些家产让他住在了城北别院,年前倒生下一个女儿,叫做陈瑜。
这陈威二十三岁才娶了一房媳妇儿,正是这床上待产的妇人,这妇人姓余,唤做余惠,父亲叫余灵贤,住在城东头,是一家药铺的掌柜。
这两人成婚己经十二年了,这十二年间余氏一直无所出,于是便劝着丈夫纳妾。
但被陈威给果断拒绝了,并让她不必忧心,余氏心下欣喜感动之余不免也有些愧疚,时时暗自垂泪。
许是时来运转,自从年前被父亲号脉时无意间发现有孕在身,两人俱是大喜过望,院子里众人也自然是喜气洋洋。
话讲回来,因这待产时间拖的越来越久,之前也未明产期因而此时并无充足准备。
只见此时余氏的痛苦更甚之前,脸色愈加苍白,细汗如雨下,黏着发丝上,贴在额边。
手指嵌入薄锦,因发力过大而指节分明并且手臂露出衣服处可见青筋暴出,身体佝偻不自觉的张大嘴巴拼命的大口的呼吸并伴有重重的喘息。
仿佛呼吸一口就要了命似的极其辛苦,嘶哑的嗓子开始发出原始的低吼,似是想将这生理的痛疼全然发泄出来。
身边的大丫头紫苑,此时也不过二十三岁,未经人事。
本是余氏出嫁时带过来的贴心人,按礼应当作为通房丫头在主母身体不适之时陪侍陈威的,但因其反对而做罢。
此时紫苑看着主母痛苦不堪,呼吸一口急似一口,便知事己危急,心下虽慌乱但强做镇定。
一边吩咐丫鬟婆子悉心照料,另一边向外边门房的管家陈宁问道“老爷什么时候回来,王稳婆何时才能赶到?”
陈宁今年五十六,世代服侍陈家,因经验丰富,老成持重且忠心为主为人谦和,而被陈威他爹任为管家。
至今也有二十来年了。他年老但体未衰,虽是管家但也不便管理主母女眷之事。
此时听到里间紫苑略带慌乱焦急的问话,便朗声回道“我早己分别派小厮往老爷和城南王稳婆处告知,老爷离的近些,一盏茶时间便可赶回。”
“王稳婆离的远些,最少也要两刻钟方能赶到,姑娘不必过于着急,耐心等待便是。”
却说有两拨小厮分别赶往县衙和城南,去县衙的领头唤做陈福,二十一二年纪,去城南的年长女丫头唤做寒茴,今年二十五六年纪。
两人皆是陈家家生奴才,做事得力,深得主母余氏和老管家看重,因此这等要紧事情便交予此二人。
陈福赶到县衙门口时便被拦了下来,守门小衙役见是陈福,知是陈威门下之人,自是熟悉,左右随意盘问两句便放了他进去,陈福熟门熟路自寻陈威去了不提。
衙役班头,待遇自然不同于那些小衙役,这些班头都有独立小屋以供处事当值,也有其他的一些小福利。
在后厅偏房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屋子里,正端坐这一个普通男人,正埋身于案牍之间,身旁有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拿着书册念叨着些什么。
这文士普通衣衫,精神矍铄,俊目朗面,乍看确是不凡,不过此人不知是何原因竟浅龙于此。
单看这普通男人,说不上多壮实,只是略优于平常之人,穿着一身衙役服装,倒是整洁而得体,发髻梳的一丝不苟,细看侧脸仍无格外出彩之处。
腰间系着卫所制式禁刀,刀鞘锃亮,略射寒光,刀柄处护手早已被磨得光滑平整,整个人除了给人淡淡清爽的感觉之外确是平庸无疑。反而是那文士似乎更加锋芒逼人,深不可测。
这普通男人不必多言自是陈威无疑,在此之前身旁文士在向陈威念涉事者诉状及判词以及升堂公务记录之时,陈威屡屡走神。
这让文士非常惊异,自忖道:“这陈大人,虽说少通文墨,但处事极为认真严谨,并无今日之异状,是有何事忧心以至于此?”
但这文士自然不会明言,只是侍坐一旁自顾自的处理手上事务了,他勾决文书很快,墨香阵阵,茶香袅袅,自由写意,极有神韵。
陈威的心定然不在公务之上,而是早己飞回家中。他与余氏成亲十二年,此前妻子一直未有所出。
做为深爱结发妻子之人自然不忍呵责,一边安慰妻子,一边也是略有失望,深明大义且善解人意的余氏也力劝他纳妾,但他却无心于此。
虽不说不满但也曾苦恼无后继香火以传承陈家,担心陈家败落而百年之后无颜面对列代祖宗。
年前,岳父告知妻子有孕在身,他自然欣喜若狂,却也满怀心忧,喜的是妻子怀孕有后,忧的是妻子的身体能否顺产和生个男孩儿。
他自己倒不是很看重生男生女,但男孩儿可以传宗接代当然更好一些。
又闻知这几日正是妻子临产之际,但这些日子衙门事务繁重,每日早出晚归,无暇分身于家事。心怀他念,自然神思不在。
正当陈威独自踌躇心忧之时,屋子外传来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
陈威以为典史着人或手下人有公务来找自己,只好收起心思,脚下不敢怠慢,急匆匆起身开门。
开门见是陈福,便问道:“何事来此寻我?”
陈福道:“回老爷,夫人即待生产,老管家差我前来县衙告知老爷,并请老爷速速回家”。
陈威一听此言心内狂喜,赶忙回身向那文士打了个招呼,扯着陈福抬脚便往前厅走。
中年文士笑了笑呐呐无言,心下想:“原来是如此这般,也是,有此等事此前有前般表现,自然是人之常情,不足为奇了”。
随即摇了摇头,不甚清朗的眸光突然亮了一下随即黯淡下去,又重新埋头于公务之中。
陈威迅速走到前厅,于正房中寻典史告假,这典史姓许名淮,是隔璧郢县人,今年有四十五六岁。于三年前调任会稽任典史,专司刑狱之事。
待陈威告知事由,许淮便允假了,顺手从袖袋里掏出两贯钱递于陈威,并道了声恭喜。
陈威接过了钱便道:“多谢大人厚赐,来日贱内产子满岁之日必请大人过堂吃酒。”
许淮抚须笑笑道:“好好好,老夫当时必来恭贺。”随即陈威三步并做两步,飞也似的往家里赶去。
待到家门,看到仆人丫头来来往往便急忙向内院赶去,就要往余氏产房中闯。
幸得老管家手急眼快赶忙拉住道:“老爷,女子产房,乃血污不祥之地,大丈夫不可擅闯,恐有不虞”,听到这话,陈威只能在外间不停来回走动。
忽又问:“可去城南请王稳婆了?”,人群里不知是谁小声回了句“老爷,老管家己派寒茴姐亲自去请王稳婆了,不时便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着,里间的尖叫声,痛叫声愈来愈大,扰的陈威慌乱无措,心下叫苦不矣。
果然不多时,寒茴便带着小厮用软轿抬着王稳婆到了。
陈威见到王稳婆,便如溺水者见了救命稻草一样冲过去拉着王稳婆往产房里闯,王稳婆对这种情况自然见得多了,心想还有比这更激动的冽!
心下也无他意,便对陈威道:“陈老爷在外稍待,我自去照应”,说完便带着手下几个婆子往产房走去。
进门之后先观察余氏产状,不得不说王稳婆的确经验丰富,手段高明,先把脉,后伏于腹璧听取胎音,做完这些,王稳婆便吩咐众人准备蜡烛,剪刀及热水,就伺候余氏生产。
随着余氏一声高一声低的叫声,王稳婆在旁边指导,婴儿己露出头部,慢慢露出余下的身子来。
但这撕心裂肺的叫声却让不明就里的陈威吓的冷汗阵阵。等到正午,没多久随着一阵嘹亮如耀阳初升雄鸡报晓般的哭声传来,众人揪着的心顿时松了下来。
待王稳婆用消毒的剪刀剪断脐带,初步处理好婴儿后便将其放至余氏床头,转身几步间打开房门,对陈威道:“恭喜老爷,恭喜老爷,喜得贵子”。
陈威听开门声起己无暇他顾,便急忙冲入产房,此时婴儿哭声己止,正由余氏喂奶。
见丈夫进来便将婴儿交给丈夫用己无力且嘶哑的声音道“老爷,妾不辱使命,为陈家诞下一子”,陈威接过男婴,注视一会儿,喜上眉梢。
随后拉着余氏的手,抚了抚其额前濡湿的头发道:“幸苦娘子了”,正准备多安慰几句,但王稳道:“产妇刚产下婴儿,宜静养休息。”
陈威闻言深情看了余氏一眼,将婴儿交给了其他丫头婆子,退出房门。
转身吩咐道:“今日大喜,诸人皆有赏,赏王稳婆五两银子,其余各人皆去帐房领一贯赏钱”。
众人欣喜不止,王稳婆更是喜不自胜,领了赏钱,带着手下婆子,欢笑着去的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