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陈玉凌县试中了案首之后,确是志得意满,但却不似其他同龄人般少年得志,轻狂放纵,不可一世。
而是仍然如无事人般依旧去县衙受学,王巩见此也是十分满意,倒是陈威因陈玉凌中了案首而老怀大慰,前番苦楚尽去,日间亦是喜笑言开。
日子过的平淡无奇,但在明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九月时天下局势骤变,风声鹤唳。
大明九边及各省都司布政使司等全面戒严,军、政、民各级官吏及各地藩王、土司之首无内阁之令不得擅自出境,违者以谋逆罪论处。
此番布置,非为其他,乃是当今天子在本年七月间突染恶疾,太医院及天下名医见过皇帝病情后俱都束手无策。
有几个炼药道士声言有药可依,内阁首辅万安赶紧令道士献药,皇帝初服尚可,不过数日便转好。
随后一连服食两月,但在九月初八日夜里病又复发,其势更甚前端,口鼻流血不止,自复发至病危不过两个时辰。
此时,京城皇宫禁苑交泰宫中,大明成化帝身着赭黄纱衣躺在龙榻上,昏迷不醒,脸上带着严重的病态苍白。
床前及殿外满是些太监宫女,都小心翼翼,不敢高声。殿里几个老太医正商量着医治之法,俱都无奈摇头。
少时,皇后邵氏便到了交泰殿,看到生死不知的丈夫,也说不清是伤心还是欢喜。
这邵氏是成化帝第四位皇后,第一位是成化帝潜邸时的太子妃,因势而违心所娶,因此不受成化帝喜欢。
成化帝登基三年后,寻过废其后位,囚于冷宫,郁郁而终。
第二位第三位于后宫中更是无掌凤印之姿,因成化帝极宠幸万贵妃,又荒淫花心,二十余年间与两位皇后同寝不过数次,致其甚是凄哀而逝。
后万贵妃去世,成化帝心念俱灰,沉迷于练道求仙,不近女色,碍于礼法便随意立了邵氏为后,却也无甚荣宠,皇帝刻簿寡恩至于此地。
皇后邵氏虽然不受宠,却也有大义名份,但仍不可涉政,此是太祖家法。
见皇帝模样,邵氏也知其命不久矣,但家国大事未有遗命,却是不可。
于是只好命太医以殊法使皇帝清醒,又让宫中太监分别去请太子及内阁六部堂官到交泰殿听诏。
少时,皇帝便清醒过来,只是浑浑噩噩,口不能言。
首辅万安便请太子朱祐樘上前询问状况,成化帝歇了一会儿,又饮了一口太监递的参茶,慢慢缓了过来。
知自己天命将近,便令万安草拟遗诏书,立太子朱祐樘即位,首辅及六部原职不变。
内宫禁严,东厂锦衣卫、三千营、神机营、御马监、五军督都府交替换防九门,又命九边军队,各省都司布政司严守已任,各地藩王等不得入京奔丧。
交代完后,又盯着太子看了许久,而眼前的太子今年十七岁,是成化帝临时兴起宠幸宫女纪氏所出。
当时正值万贵妃盛宠,但万贵妃无所出,为保地位,便令宫女暗害所有受孕妃子、女官、宫女。
纪氏身份低微,难隐男胎之事,暗自生产不久后便遭毒手,但男胎却被尚膳监太监张敏私自藏匿,因而幸免于难。
长到八岁时才被张敏献于成化帝,成化帝风流成性,荒淫无度,身体差至极点,又因万贵妃暗害怀孕之女,因而成化帝在此之前并无子嗣。
于是便立此男胎为太子,只因有了国本,便欲加纵欲求道,对太子漠不关心。
万贵妃得知后更是醋性大发臻至变态,百般迫害太子,不过事己不可为,几年后因多方求子不成怏怏而终。
正所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鸣也善。待万安立好遗诏后,成化帝便叫身边众人退去,独留下太子朱祐樘。
荒唐了大半辈子的成化帝,临了却断断续续的讲了英宗、郕戾王的旧事,讲到土木堡大败,郕王继位,郕王践趿晚年的夺门之变。
风云变幻,朝堂党争不断,太监寺人多掌内权,军队精锐尽丧,国家转衰,自己即位后,才薄德隐,有心无力。
欲除弊患,处处受阻后便放弃了,用财、色、权、道、酒麻醉自己,不理朝政,锐气尽丧。
讲完旧事及自己一生的经历后,放声痛苦,太子朱祐樘同样啜泣不止。
随后成化帝又解释了为何陌视朱祐樘,原来万贵妃是其心中至爱,但无所出,而朱祐樘不仅是其儿子,更是大明未来的继承人。
夹在双方之间,颇为痛苦,只好行两全其美之计,疏远太子而以谋暗保。
讲完后不待朱祐樘回应,又交代了军国大事,吩咐朱祐樘禀太祖遗风,完成自己未竟之业。
待诸事讲毕,自觉精神恍惚,忽想起万贵妃往日模样,低泣出几低眼泪,而后又笑了笑,眼神随即涣散,身子重重倒在榻上,垂泪带笑而崩。
朱祐樘也知父皇驾崩,便赶紧出去召内监替先帝装殓,架设灵堂,遣使宣国丧致天下知。
众人听闻先帝驾崩,跪地叩头,号哭漫天,次日,朱祐樘于灵前即位。
守丧三日后,大明迎来新君的第一次大朝会,朝堂上众人肃立,商议定先帝庙号为宪宗,选址葬于京师百里处,曰茂陵。
定当今皇帝年号为弘治,奉邵氏为皇太后,随后朱祐樘又对各旧臣重加赏赐,大赦天下。
又皇恩浩荡,下敕令于宪宗时贬谪或剥夺功名之进士俱回京师候职,于两年后便开恩科取士。
朝议后又解除天下禁令,众官自履己任,天下复又太平无事。
然这等军国大事只是在京师内部意义重大,对陈玉凌却是影响不大,只是在国丧期间禁一切嬉乐嫁娶等事。
大明子民人人披麻带孝,会稽县内自是冷清,待国丧过后,便一切如往常。
陈玉凌也同以前一样去县衙找王巩受学,但发现王巩正在收拾小房间的东西,以为王巩要搬住处。
便道:“先生是否要迁居,若要迁居,去前厅侧堂寻几个衙役来办即可,何必亲自效劳?”
王巩听到陈玉凌问话,回道:“唉,恐怕你我师徒之缘今日尽之!”
陈玉凌大惊道:“先生何出此言?莫非是我学业不精或有惹先生不快之事?”
王巩又回道:“却不是如此,你学业勤坚,为人更是聪惠沉稳,只因先帝驾崩,当今新君即位,召还宪宗朝之得罪进士。”
“为师也在此列,王命急宣,明日便走水路进京。”
陈玉凌听完王巩诉说完事由,联想到王巩往日之状,便为王巩高兴起来,因为王巩正可投身报国,一展胸襟,实现平生之志。
但又想到往日师生相宜,情深义重,又涌起难舍分别之情。
带此复杂心情,陈玉凌结束最后一日课业后,心中对此事己决断,于是便请王巩明日暮时于会稽河岸饮宴作别。
而王巩本欲在会稽仕于县衙,将毕生所学传于陈玉凌,寄终生希望于陈玉凌,以此为志,乐此以业,终了一生。
却不想事又有转机,新君召还,希望又起,心下一痛便只好舍小家为大家,舍师生深情,以全忠义。
虽说如此,然人非草木,熟能无情,王巩与陈玉凌相处日久,心中早己认可,自然也不忍与陈玉凌分别,又闻陈玉凌明日欲为自己送别,便满口答应下来。
陈玉凌当日回家之后,便将明日暮时王巩将进京之事和原由以及设宴作别之事告知陈威与余氏,陈威也念及往日恩情,自然无不同意。
第二日暮时早已在河岸边设好宴席,值此时日光已落,秋风渐凉,岸边也无多少行人,只零零星星散着几艘鱼船,岸边垂柳绿叶尽去,脚下早已是枯叶遍地。
王巩只带了随身衣物和几本书按时应约,落座后,几人饮罢一杯水酒后,王巩便起身道:“老夫惭愧至极,未能尽于人事,实是对不起陈兄一家。”
陈威也起身道:“固之先生切勿惭愧,我知先生此去只为尽忠国事,一展抱负,非为功名利禄。”
“至于玉凌求学之事,虽有遗憾,但其势渐成,以后便靠着他自已,但我仍感先生厚恩,且玉凌虽少一良师,但天下将多一良吏,何不可为也。”说完饮尽杯中酒,以示庆贺。
而王巩亦是慷慨豁达,连续痛饮几杯,稍时又对陈玉凌言道:“玉凌,以吾观之,你乃天纵之才,为师阅尽世人,仍自叹服,幸得忝为汝师,不辱使命。”
“现今你习文练字自无大碍,日后只便多加磨练,他日科举登第必不在话下,然仍应重实务,不可只精科举一道。”
“为师半生格物所得皆已成书,尽藏于小屋之中,为师走后,自行观之,日后多加实践便可。”
陈玉凌知是王巩谆谆教诲,在此离别之日,仍不忘告诫自己,此等良师,夫复何求。
柔肠百转,眼眶红透,因陈玉凌年少,之前不曾饮酒,此时也自拿起酒杯,自行斟满,一饮而尽。
随即道:“先生之教诲,必铭记五内,以为身则,然先生今日上京,路遥途远,敢请保重身体,宜各自安好,以待他日重逢。”言罢,不禁泣涕涟涟。
王巩便回道:“休作小妇人状,男儿之泪,不宜轻弹,为师此去,若有作为,他日也当为你保驾护航。”
一切尽在不言中,三人又是一番痛饮,少时,迎接王巩的官船便到,船上有官吏到岸请王巩登船。
王巩拿起东西,便欲随之登船,稍想一下,又对陈玉凌道:“之前我与你取名玉凌,乃为国之重器,凌然天下之意。”
“现今,为师即刻离去,便为你取了表字曰华亭,留与你加冠时用,望你日后可华兮名矣,亭兮避矣!不知你意下如何?”
陈玉凌便知王巩深寄厚望,当下便同意,陈威也觉用意之深,无以为报,拉着陈玉凌向王巩跪拜道谢。
王巩没有去扶,而是大笑离去,极是洒脱,上得官船后,渐行渐远,陈玉凌不断挥手作别,直至再也看不到身影。
离别固然悲痛,但仍应上下求索,以求重逢,阴晴圆缺,聚散离合,不随人意,不由人定,只应无悲无喜,漫看前路。放眼望去,远处应有更多的风景在等待着陈玉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