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家的院墙上,衣袖飘荡好似随风摆动,但若有人身在院内,便会知道外面就连堪堪能拂动青草的微风都不曾有,甚至于树静,云停,仿佛一切都静止不动。
白衣与小少年两两相望。
这片世界静止,却只有他还能不受影响一如往常,而直到这一刻,邓宏祖才不留一丝痕迹的掩去刚才的神情,一脸平静之下隐约有怒容,深沉远超同龄之人。
对于这份诡异的静止,邓宏祖能无惊无惧是因为他与这墙上的白衣男子早就相识,说相识可能稍微有些过头,不过两面之缘,却给了他比谁都更加深刻的印象,算上今日,该是第三面了。
第一面在他三岁之时,他正被娘亲抱在怀中,看着眼前至亲之人抹着眼泪,哥哥邓小二出门在外,有人轻轻叩响他家门扉,却只有还是幼童的他能听见,娘亲对此全无反应,三声过后,娘亲就此停下动作,甚至连眼泪都悬在空中没有落下。
门被推开,当时还是第一次见面的白衣男子面带歉意,率先告罪一声之后,主动开口说道:“邓宏祖,你可曾想过为何自己自幼便异于常人,甚至能接触这一方天地的根本?”男子突然现身又语出惊人,竟是全然不顾眼前三岁孩童是否惧怕能否听懂。
邓宏祖眨巴着两个大眼睛,水水汪汪,看着白衣男子。
男子报以微笑,对孩童的不知所以不以为意,继而说到他哥与他娘,都是日后福祸相依,但总归是有个好结局,算是善有善报,孩童那本该天真的眼神之中就立马荆棘满布,犀利如剑了。
屋内保持正常的两人都是些非比寻常的人。
孩童不仅能听懂来人所说,心中更是存有疑惑,只因这个生于困苦家庭的幼子生而知之,甚至能真切感受到这片天地有种存在正缓缓生长,就如同发光发热的太阳,孩子知道这算是自己的天赋异禀,却还是一直将自己当作普通人看待。
陌生男子的到来,却隐约有些不安的气息,年幼的邓宏祖有些不知所措。
男子又是一声致歉,说自己并无恶意,然后便解释到孩童的特殊之处。
这苍茫世间,有人凡胎凡命,庸碌一生,有人后天勤奋,终成一番功业,还有人是十足的天选之子,命运不凡,或生而知之,或天赋出众,或学才无双,如邓宏祖这般天生启智之人,便是板上钉钉的第一种类型了。
不过这些人生来便命有劫数,老天爷赏饭吃那也得看你的碗能不能接得住,这也算是公平了,自古九数为最,从一到九就决定了这些天才之间的高低划分。
而邓宏祖,命有三厄。
邓宏祖刚听完这些,便突然感觉到有一股浅淡的恶意从地下传来,再分散至自己的四面八方,一点一点的压迫而来,幼童逐渐变得喘不过气来,只得下意识的用求助的眼光看向陌生的白衣男子。
没见男子有何多余动作,只是转身离去,如同来时一般轻柔,留下一句:“时来天地有意气,运去英雄难自由。你应该知道,我还会再来。”邓宏祖所感受到的那股无形又无处不在的压力便骤然消失。
屋内只留下他惊疑未定,不懂男子究竟为何而来。
他抬头看着母亲的脸庞,却看见那颗正巧悬停在他额头上方的泪珠,他轻轻抬手擦拭母亲脸颊,周遭一切就又重新回到正轨,泪珠滴落,幼童立刻感受到额上传来的温润感觉。
本以为岁月流逝如箭离弦,邓宏祖现在有了些新的看法,之后就是哥哥邓小二被人撵回家里。
再然后邓宏祖便一直记着男子所过的话,他说自己命有三厄,于是在那朵艳红却无名的花第二次盛开的时候,他果真又一次见到了他。
鲜花三年一开,上次开放,邓宏祖便有了那件记忆犹新的事情,待到第二次,他便心有准备。
男子见长高了不少的邓宏祖目不转睛的望向花朵,便直接道破天机,的确自己前来与花期相同,他也会替邓宏祖挡去灾厄,只求邓宏祖能答应替他办上一件事情。
“我对你并无所图,对你身边的人也同样没有索求,只能说世事如棋,而这颗棋子早已落下,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男子只是求助,可没有说清楚到底何事,至于他避嫌的话,邓宏祖直觉上选择相信,也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从最初的感受到灵气源本到现在的能与其相沟通,感受到那虚无缥缈却真确存在的意志,自然能明显的察觉出那意志与眼前白袍男子十分亲和,几乎是要融为一体!
同样为他挡去灾厄之后,男子匆匆而去。
结果就是在自己九岁这年,突发奇病,哥哥为了给自己治病,被打成重伤,飞来横祸,那白衣男子却没有出现。
他试图沟通那个意志,以此寻求男子的消息,可内心中的呼喊如同泥牛入海,没有半点反应。
幸好有那两位恩人相搭救,哥哥才脱离危险。
也恰巧是在林恩公与哥哥交谈之时,他感受到了那个意志的波动,一种极为不好的波动,这种现象在这段时间内经常发生,只是换成他主动去沟通时,便没了反应,像对牛弹琴。
他转头透过窗户望向那个波动的方向,看见有白衣闪过,便胸中了然,这才有了后头指引方向的事情发生。
现在又见到了白衣男子,邓宏祖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对来人问道:“所以你要我帮的忙到底是什么,恩公与姐姐赶去的地方又有什么?我哥现在这样也算是棋盘里的一招了?”
男子一直被此地之源本亲和,那是流淌在骨子里的温善,小少年不曾怀疑他会坑害两位恩人,可自己的至亲之人身受重伤,刺中了他的逆鳞。
“若是我当初知道会是如此,那我就绝不会答应。”
依旧是一袭白衣好似六年都不曾换过的男子歉笑一声,有些尴尬。其实邓小二是他所救,但也的确是因为他弄走了鹿山县内全部的泥心草,才有了邓小二的最终走投无路,孤身采药。他本想着护他周全,却因为如今自身的情况而略有失手,到底还是让邓小二负了伤。
男子先是挺直身躯,继而又弯腰作揖,对着小少年一板一眼的行了一礼。
突如其来的庄重,让邓宏祖有些不适应,只好暂时不与他计较。
就在男子弯下腰身的一瞬间,邓宏祖明显感觉到那道本源意志的波动起伏,甫一触及,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他心头,酸甜苦辣皆有,霎那间湿了他的眼眶。
少年还不明所以,如同前两次一般的厄难前兆就又不断浮现,只是这一次比之前来的更加凶猛阴险,压得小少年全身冰凉,面无人色。
一道灰紫色的漩涡凭空从身侧浮现出来,夹杂着噬人的恐怖气息,如同永不停止的吃人磨盘,向邓宏祖一点一点的逼近。
原来这些日子让他饱受痛苦的闭元症,并不是那命中该有的第三厄,真正的劫难,直到此刻才彻底爆发出来。
灰紫色漩涡的出现并没有打破此地一如前两次的万物凝滞,时光不前,却突兀的成为了这其中又一个能动的存在,且这道存在只是针对邓宏祖而去,对于周边事物并没有丝毫影响。
白衣男子轻声一字“退”,立刻有人间清风从四面八方而来,仿佛这间房屋是个筛子,无孔不入。
清风汇聚中心与灰紫色的漩涡相同,只是风的流向恰与漩涡相反,眨眼之间便将漩涡消融大半。
余下将消未消的残破漩涡仍是不肯善罢甘休,迅速收拢作一条锁链,带着摄人的黑色闪电扑向那个天选之人。
这命中的第三厄终是让白衣男子抬起一只手掌,捏住锁链。入掌刹那,男子所穿白衣如被狂风吹扫,长长扬起,只是这异象仅被限制在男子身上。
抓着锁链的人从头至尾都是云淡风轻,还不如邓宏祖兴师问罪之时来的紧张为难,而铁链不过撑了三息时间,就被霸道至极的捏碎,声音倒是和铁匠铺子里的碎金断铁之声一般无二。
那团清风也就此回流天地之间,无迹可寻。
邓宏祖随即听见自己身体里一道如同枷锁被打开的声音传出,不由自主的长长呼出一口气。
小少年并不知晓,曾有一位命中七厄的天选之才,一步一步踏过劫难之后,悠然直抒胸中一口长气,此气峥嵘,竟出口成锋,划破万里长空,斩开漫天云海。
光是有人称赞其“胸中磊落藏万仞,欲问天公接剑否?”便引喝彩无数。
而等邓宏祖看向哥哥,确认他平安无事之后,再转过头来,就已看不见白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