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周星期六的下午,我吃过晚饭不多久,马上动身到肖*家里去。我如约带着上次我们夜谈时没有喝完的那一瓶五粮液。肖*打开门,引我进小客厅。茶桌上龙井已经泡好,在平柜上早已准备好几小盘鸡丝、牛肉干和凉拌青笋尖。我不相信这是他的手艺。我说。“这是嫂夫人的杰作吧。怎么不见她?”
“她知道我们要作长夜谈,看不成电视,她到她朋友家去看电视去了,听说今晚上有精采的节目。”
“再精采恐怕未必能赶上老兄的‘南京历险记’吧。”我打趣说,“今晚上我还是只带了耳朵来,专听你南京历险记的下一段。”
“好。”肖*继续讲他在南京历险的后一段故事。
且说何志坚突然下命令把田道坤和肖*两个人都抓起来,真是象说书人常说的那样,说时迟,那时快,王得胜和陈自强两个人把田道坤和肖*的双手反剪过去,用绳子捆了起来。陈自强捆的是田道坤,大概用的劲很大,把田道坤捆得哎哟哎哟地叫起来。王得胜捆的是肖*,大概由于肖*过去待陈自强和王得胜比较厚道,松松地捆上便算了。
田道坤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对何志坚说:“何团长,你莫开玩笑哟。我现在是副师长了,你把我捆起来,你敢这么无法无天?你这团长也是我保举的呀。”
“田副师长,谢谢你的保举。不过现在还是要委曲你一下。”何志坚很认真地说。
“何兄,你这是怎么搞起的?莫非吃醉了酒了?”肖*也真是莫名其妙。
“肖处长,我清醒得很,还是也要委曲你一下。”何志坚说。
“何团长,你莫要忘了张师长给你下的命令,肖*是奸党分子,你还不赶快把他抓起来,送到师部去?”田道坤亮出底牌来了。
“何兄,说好了明天早上就拖出去,宣布起义,投奔解放军的呀。”肖*也说出了底细。
何志坚笑一笑说:“你们两个说的都对,把你们两个特务都抓起来,明天早晨我们一早就宣布起义,投奔解放军去,有话请到解放军那里去说吧。”何志坚专门向着田道坤说。
“田副师长,你没有说对,肖*并不是你所说的奸党分子,他是你的难兄难弟,一个老牌的中统特务。告诉你们,我才是道地的共产党。”他指一指王得胜说:“介绍一下,他就是我的上级,他奉南京市地下党市委的命令来领导我,我奉他的命令把你们抓起来的。至于这一位,”他又指着陈自强说:“他也是共产党,王得胜新发展的。”
田道坤“唔”了一声,惊得呆了。原来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三个人都是奸党分子,肖*也可能是。这一下全完了。他几乎要瘫在椅子上。
肖*却怎么也想不到何志坚竟然说出自己是共产党。难怪过去一说就拍上,同意起义。至于王得胜这个勤务兵,谁想得到竟是南京市委派来的。陈自强在自己身边这么长的时间,自己竟然一点也看不出来。他们的保守机密的工作作得真不错呀。自己的一言一行,陈自强恐怕都向何志坚他们汇报了。陈自强这家伙,和我拉小同乡,看起来老实本分,却鬼得这么出奇哩。
肖*在何志坚和王得胜、陈自强面前不想再说什么。用不着辩解说自己是他们的忠实同志,一切等解放军来了再说吧。
何志坚说:“把他们两个关进房子里去看守起来,明天交给解放军。”
田道坤傻了眼,肖*却无动于中。
肖*和田道坤被关进一间小屋子,陈自强拿着枪在门外边严密地看守着,不准他们说话,更不准他们喊叫。肖*心安理得,一句话也不想说。田道坤却不断地在那里唉声叹气。干了这么多年军统特务,却没有想到在这个阴沟里翻了船,败在这么一个小小的营长手下。他竟然在半个钟头前还没有察觉,现在失悔也来不及了。他接受邓武仪的命令到肖*身边进行监视活动,可是几次试验,秘密考察,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一个奸党分子,却是一个有根有底的中统特务。原来说他只是有嫌疑,今天张师长又说军统已经有了确证,说肖*是奸党分子,恐怕都不可靠。恐怕是邓武仪不准中统的人插足军队,所以才这么栽诬他,想把他从这个师里排挤出去吧。现在不管怎样,我们两个人都被自称是货真价实的共产党关到这间屋里来了。不论是中统,军统,我们总是蒋总统的那一“统”吧。现在总不能任人宰割,今晚上逃不出去,明天他们把我们两个拉出去交给解放军,便一切都完了。因此他对肖*开口了:
“肖兄,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我们两‘统’的人总是一个蒋总统下的人,在一个锅里舀饭吃的。现在我们还是拋弃前嫌,想法逃出去为好。”
肖*安然坐在那里,就盼望着明天见解放军,不想理会田道坤。但是又一想,田道坤到底要耍什么花招逃跑,倒是值得摸摸底。于是他回答:
“田兄,你不相信我,还谈什么一起逃走的事,你莫非又要整我,想套我的话,好去向何营长告密吗?”
“不是,不是,肖兄,我们都是大难当头,要同舟共济呀,总不能看着大家沉海呀。”
“不要说话!”陈自强在门外边干涉了。
田道坤轻声对肖*说:“门口这一个不是你的勤务兵吗?你何不想办法说动他,要多少钱给多少钱,要多大的官给多大的官,叫他悄悄出去给张师长送一个信,派大军来解救我们。”
哦,原来他想的是这样一个主意,肖*想,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招儿没有?倒要都套出来。于是肖*说:
“田兄,你没有听何志坚刚才说,陈自强是一个共产党呢,我哪能说得动他。并且他离开了这里,不会被何志坚发现?”
“那好办。”田道坤说:“他只要借一个解手的功夫,几分钟就行,叫他去找就在这个营里的三连的罗永卓排长,他是我们的人,叫他赶快跑一趟就行了。”
肖*想,在何志坚这个营,恐怕还埋伏得有田道坤的人,他说的罗永卓就是谁也没有注意的人,这个人要除掉才好。于是肖*假装同意:“我去试一试看吧。”
于是肖*到门口敲门板,低声叫:“陈自强。”
陈自强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肖*用更低的声音说:“田道坤想逃走,他说随便你要多少钱都行,要你去找三连的罗永卓排长,叫他今晚上去通知张师长,快点派兵来救人。”
陈自强很有兴趣地问:“他出多少钱?给什么官让我当?”
肖*回头问田道坤:“他问给多少钱?当什么官?”
田道坤一听,以为这一下有希望了,随口便答应:“十根金条,一个连长。”他想只要放他出去,什么金条、连长,还不是可以不认账,反倒还可以给他戴上红帽子,叫他回他娘的老家去!
肖*对陈自强转达了田道坤的许诺以后,陈自强高兴地说:“叫他等着吧。”
田道坤听了,十分高兴。只要罗永卓去张师长那里搬来救兵,马上就可以得救了。
陈自强却乘机把田道坤的打算,告诉了王得胜。王得胜马上告诉了何志坚,并且问是不是把罗永卓马上抓起来。
何志坚想了一下说:“不要打草惊蛇,田道坤可能还有别的爪牙埋伏在我们营里,我们还不知道。你把罗永卓一抓,他们之中只要有一个跑出去密报给师部,就不得了。还是把罗永卓暗地监视起来,明天早上出发前把他抓了就行了。”
王得胜照此去办了。陈自强却回来对田道坤回话说:“没有找到罗永卓。”
田道坤叹气说:“唉,不知道他死到哪个酒罐里去了。”但是他马上又想到,既然陈自强肯听肖*的话,帮忙传话,何不叫他开门把我们偷偷放了,岂不更好。于是他直接去给陈自强说悄悄话:“看在我和肖处长的面子上,你开门把我们放了吧。我们出去以后,你要多少钱,多大的官都不成问题。”
“胡说,”陈自强拒绝了:“门是锁起的,钥匙在何营长手里哩!”
这就没有办法了?田道坤想。现在这么夜深,就是有人跑到师部去搬来救兵,也已经大天亮,来不及了。还不如通知政工处的人,只要有五六个人,拿起枪来实行突然袭击,也许得行。于是他又对陈自强说:“相烦兄弟到政工处去跑一趟,随便碰到政工处什么人,通知一声,说肖处长和我被关在这里,叫他们马上来救我们。”
肖*暗示陈自强:“你快去一下吧。”
“好,我去试一试。”陈自强去了。他去又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何营长。何营长和王得胜商量,马上加派几个人把关人的房子暗地包围起来,以防政工处的人来抢人,一面叫陈自强回去稳住他们。
陈自强回来,告诉田道坤说:“叫你们等着,天亮的时候就行动。”
于是田道坤拍首庆幸,安心等着天亮。肖*听说政工处的人天亮前要来救他和田道坤,反倒忐忑不安起来。难道陈自强真的通知了政工处的人了吗?他又想了一回,嗯,恐怕未必,陈自强既然是共产党员,绝不会是这样的人。
天快亮的时候,何志坚和王得胜带来几个全副武装的兵,由第一连的朱班长带着,把门打开后,王得胜叫把肖*和田道坤捆在一根绳子上。何志坚说:“只好委曲你们二位先走一步了。”
朱班长让几个兵押着田道坤和肖*,走出小镇,向北去了。这时候天还没有大亮,营房里别的人谁也不知道。肖*很欣赏何志坚办事扎实周到,没有漏洞。他跟着朱班长愉快地走着。田道坤却失悔之至,对肖*悄悄地说:
“唉,就差个把钟头,他们昨晚上半夜就来救人多好,现在晚了。”
肖*在模糊的微明天色中,笑得几乎出了声音。
早上吃罢早饭,何营长当众宣布:“张师长命令,我营为行军左侧卫,向北开去十里,然后和大部队平行向东行进,出发。”
队伍向北方行进,虽然大家知道这里隔解放军不远,在北边担任左侧卫,很可能首当其冲,但是是师部的命令,有什么办法。
何营长又找到政工处的军官们,对他们说:
“我们将担负左侧卫,有战斗任务,为策安全,你们肖处长和田副处长昨天下午已经去师部联系,要你们赶上前去,和师部会合在一起走。”
这些政工处的特务,本来不想作后卫,现在更不愿跟着何营长往北边开拔,去作左侧卫,在那里很可能碰到解放军,要打起来。他们很乐意赶到师部去和师长、肖处长他们一起走。于是他们和何营长分手,匆匆地向东边赶去了。
何营长等政工处的人走了以后,才带着大家向北走。走了十几里路,到了一个只有一条街的叫洋河镇的小镇。进了镇正安顿吃饭,忽然听到北方远处有隆隆炮声,想必是解放军打过来了,大家未免有点惊慌,何营长命令:“各连迅速吃早饭,听候命令,准备向东前进。”
何营长又把各连、排长集合起来,向大家宣布说:“现在解放军已经大军渡江,南京失守了。京沪杭这一带到处都是解放军,我们打又打不赢,走也走不脱,与其被打死拖死,还不如起义算了。现在大家已经听到炮声,解放军隔我们不远了,我们就在这里不走了,等他们来了,放下武器就是了。大家的意见怎么样?”
开始大家沉默着不说话,何营长和他的几个亲信班、排长突然抽出手枪来,何营长说:
“到了这个地步,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解放军的宽大政策说得明白,光荣起义,立功受奖,愿干的留下,不愿干的发路费回家,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于是几个连长和排长都说话了:“听营长的,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什么说的。”
连、排长们回到本连本排给兄弟伙一说,当兵的哪有不答应的,因为这样就可以领路费回家,再也不会被死拖活拉到台湾去了。就坐在这里等候解放军打过来吧。
忽然远处响起了枪声。这枪声不是来自北方,却是从小镇东边传来的。何志坚明白,这一定是张师长发觉他这一营人没有跟上去,却假装说作左侧卫,向北边开去,一定是投共去了。所以带部队来胁迫他跟着向东撤退。何志坚这时想赶快拖起部队向北走,可是侦察班跑进来报告,洋河镇外边周围远远地都看到部队围过来,出不去了。何志坚马上叫王得胜传达命令:“各连、排长紧急集合!”
各连、排长都来了,何志坚下命令:“马上分兵守住镇子的东西口子,不管是什么部队,都不准进来,坚决抵抗!”
等到东西两个场口的工事才草草构筑起来,两个连分别进入东西场口阵地,就看到张师长亲自带着的大部队赶了过来,一下子把小场镇围了起来。张师长气急败坏地叫喊:
“哼,何志坚,你胆敢扣押副师长和政工处长,带队叛逃,这一下子看你往哪里逃,你插翅也飞不出去了。”
张师长的部队本来已经向东走了几十里,眼见可以赶到解放军的前头,往杭州撤退的。但是当殿后的政工处的特务们听信何志坚的话,赶到师部去一起走。他们到达师部报告此事时,张师长一下明白了。政工处正副处长昨天已经回去了呀,他也没有叫他们来和师部一起走呀。他更没有给何志坚作左侧卫的命令呀。他猜想一定是何志坚扣押了肖*和田道坤,向北边跑了。他必须把这个营追回来,把田道坤和肖*弄回来。
他和李参谋长商量,他说害怕回去追何志坚这个营,耽搁一天的时间,被解放军赶到前面,扎了口子,逃不出去。但是李参谋长说:“根据侦察,共军隔这里还有一百里路,用脚走还得一天多,来得及。”于是张师长下命令,部队立即回头。他们赶到了洋河镇,一下子把这个小镇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时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了。张师长决定在今晚上一定要把何志坚这个营彻底解决,明天早上立刻向东回师逃跑。
洋河镇被包围起来以后,张师长派了一个特务走过来。他把武器放下,举起双手,走到工事边说:“兄弟伙们,不要开枪,张师长叫我来找何营长说话的。”
一连长把这个特务放进来,派兵押到营部,交给何志坚。这个特务对何志坚说:
“何营长,张师长叫你去。他说他对于这个营没有赶上部队,什么也不追究,现在跟师部一起开拔就是了。”
何志坚岂有不知道张师长的为人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说是不追究,到了杭州,一个也跑不脱,就是被他扣押的田道坤和肖*也饶不了他呀。现在他再也没有改变主意的余地。但是如果真要打起来,一个营对一个师,是打不过的。他们用不了一个夜晚,就会把自己吃掉。只有杀了特务,马上突围,或者还可以拉出去一部分。田道坤和肖*这两个家伙,恐怕是带不走了,只有用两颗卫生汤元把他们报销算了。
何志坚正在这么想的时候,王得胜进来了,说:“何营长,你和连排长们商量一下吧。”
何志坚正想找王得胜。于是借口有事出去一下,把来的特务暂时稳住:“你等着,我和连排长们商量一下。”
何志坚一出去,就对王得胜说:“你说怎么办?只有及早突围了吧。”
“不。”王得胜说:“我们现在突围,是大白天,损失一定很大,不如拖到晚上再说。你去对来的特务说,你要和连排长们商量一下,你今晚一定出镇到师部向张师长报告,解释误会。为了拖延时间,叫伙房好好招待来的人,吃完晚饭再回去,稳住一下:我刚才在小镇边看了,镇两边都是小河,河这边都是镇上的临河房子,不好翻进来,只要我们守住东西两道口子,估计他们一下子打不进来。我马上翻墙,游过小河,从树林边顺埝沟爬出去。我估计到了今天晚上,解放军隔这里不过二三十里了,我迎上去,叫他们派部队来解围。只有这一条路了。”
何志坚当然同意。他进屋去对来的特务说:“请老兄回去向张师长报告,这一切都是误会。我马上找连排长来商量一下,今晚上一准来师部报告。不过实话对你说了吧,我们这里有一些兄弟伙和班排长就是不想到台湾去,他们不想去,我把他们逼狠了,恐怕会出事,还是等我给他们做做工作,晓以大义,告诉他们,张师长亲自带大部队来请来了,明天早上不走也得走。”
这个特务的确不知道到底是何营长不想走呢,还是下面有些兄弟伙不想走。听起来何营长说的也在理。他同意去向张师长报告。
何志坚说:“快开晚饭了,吃了饭再回去吧。”
来的特务看到何营长的态度相当诚恳,便同意吃了晚饭再回去。伙房里磨磨蹭蹭地给来的特务端出好菜好饭,让他美美地吃一餐。他起身的时候,对何营长说:“今晚上你们一定早点来哟。这周围围得象铁桶,你劝他们要放明白点。”
“当然,当然。”何志坚客气地送客。
“哦,张师长说,叫肖副师长和田副处长也一起去师部。”来的特务似乎想起来似地对何志坚说。
“啊,”何志坚故作惊诧地说:“肖副师长和田副处长没有在我们这里呀,昨天他们不是到师部去了没有回来吗?”
“肖副师长根本没有去师部,田副处长去师部以后,开完会立马便回来了。”
“这就怪了。他们两个明明走了的嘛。你老兄今天早上还在政工处,你也没有见到他们二位吧?”
这特务点一下头,昨天他没有见到田副处长回去,今天早上何营长叫他们赶到师部去会合,的确也没有见到肖*和田道坤他们两个人。于是说:
“张师长叫我来冋一下,没有在这里,也就是了,我回去报告。”
“老兄可以去转一转,看他们在不在嘛,两位大人物,能藏到哪里去?”何营长说得很恳切,来的特务不得不相信。于是他告辞去了。
这个特务回师部向张师长报告后,张师长张口就说:“你上当了,他说不是他何志坚想投共,是下边的兄弟伙想投共,他为什么不处置?他不想投共,为什么不马上出来报告?”
“可能是他的缓兵之计。”李参谋长补充说。
那个特务说:“他说肖副师长和田副处长没有在他那里,昨天来师部以后,就没有回去。”
“这就怪了。”李参谋长说:“昨天肖副师长根本没有来,田副处长来了就回去了呀。”
“从昨天到今天早上我们离开那里到师部来为止,的确在政工处没有见到他们两个人呢。”这个特务的证明是有力的。
张师长说:“这就怪了,我肯信他们两个都敢去投共。”
“莫非被何营长扣押关起来了,或者被处决了?”李参谋长分析。
“十有八九,你又上当了。”张师长对那个特务说。同时下命令:“部队接近场口,先对他们喊话,不听话就攻击前进,把这个营解决了。”
天黑的时候,大部队向场口进逼,周围也收缩了包围圈。喊话并没有效果,因为何志坚已经找过连、排长去,告诫过他们:“到了这种时候,我们到师部去肯定没命了,张师长这个人凶恶得很。况且弟兄伙要被押到台湾去,大家也不肯干,会对我下手的。现在我们只有守住,等解放军过来。我已经派人出去找解放军联络,隔这里看来不远,只要今夜晚守得住就行。不行明天拂晓我们向北边突围。”
两个场口都呯呯嘣嘣地打起来了,因为张师长是带部队急行军赶来的,没有携带重武器,连迫击炮也没有带,只有用机枪扫射。何志坚这边凭着工事抵抗,用重机枪回击,打死不少冲过来的兵。看来一时的确打不进来。张师长眼见硬拼,牺牲太大,决定对两个场口采取佯攻,明天拂晓时从场背后两边没有设防的地方,扎木排渡过小河,两边夹击,这样就会不攻自破。反正捏在我掌心里的麻雀,我看你飞上天去?
但是张师长没有想到,现在的确出现了捏在手里的麻雀也会飞掉的事,而且他本人本来是一支受惊的麻雀,可以飞到杭州去,飞到台湾去的,却反倒有可能成为解放军手里的麻雀,再也没有办法飞掉,他还不知道呢。
王得胜在镇后的小河边树下,仔细观察,选择好了一条突围出去的路。江南四月天气已经转暖,他偷偷翻墙摸下河去,潜泳过了小河,从河岸爬上去顺着树荫下的沟渠爬出了包围圈。天已黑尽,他放心大胆地站起来,从田间小路走上向北延伸而去的大路,疾步走去。他奇怪,今天下午在洋河镇上听到的远远的炮声,现在反倒听不到了。他望一望天上的星星,北斗星在天那一边,他的方向并没有错。他继续疾走,相信在不远的地方可以碰上南下的解放军。他估计张师长会在发觉何营长的缓兵之计后,强力进攻,即使没有重武器,何营长也很难抵挡大军连续围攻直到明天天明。他必须在半夜前找到解放军,疾行军天亮前赶到洋河镇,才能解救何营长他们。
“啥人?不准动。”王得胜突然被一支长枪和一杆梭标顶在背上。显然的,王得胜穿的这一身国民党大兵的衣服,招惹来了怀疑。但是王得胜准确无误地理解到,他一定已经走进了新解放的地区了。他高兴地叫:
“总算找到你们了。”
他车转身来,在模糊中看到这两个青年并没有穿上解放军的军服,一个人端着枪,另一个人只拿了一只梭标,他们是什么人?如果是遇到趁火打劫的土匪,想从国民党逃兵的身上发洋财,抢去一支枪,倒没有什么,要是他完不成搬救兵的任务,那就坏了,他心里着急得很。
“干什么的?”一个青年,恶狠狠地问。
“我来找解放军的。”王得胜只能这么说。
“为什么要找解放军?”另一个青年问,声音比较缓和一点。
“我们是起义部队,要投奔解放军,被反动军队包围,快顶不住了,我是来搬救兵的。你们知道解放军在哪里?”
“解放军下午往东边打过去了,这里没有解放军。”
王得胜很失望,再向东边去追赶解放军,恐怕明天上午也追不上,那就坏了大事了。他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民兵,维持地方秩序的。”
这一定是解放军打过来以后,临时组织起来维持秩序的民兵,根本没有战斗力,要和国民党正规军打,是打不赢的。但是他没有别的选择了,他说:“请你们带我到你们的总部去。”
“我们没有什么总部,只有队部。”
“也好,带我到你们队部去吧。”
王得胜被带到队部,在马灯的亮光下,一个挂着一支手枪的农民打扮的青年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他又费了好些口舌,才被带到一个穿着军服真象一个解放军军官的人而前。这倒好,他一说明紧急情况,那个解放军军官立刻答应去支援起义部队。
“但是你们的战斗力不行,打不过反动正规军队呀。还是赶快去请解放军回转来吧。”王得胜说。
那个青年解放军军官笑一笑说:“当然要派人去找解放军,但是等我们找到大军回来,已经大天亮了,救不了你们了。现在我们把民兵开上去,黑古隆冬的,谁看得清?只要放几枪,吹起号来,在洋油桶里放几挂鞭炮当机关枪,吆喝一阵,说解放军来了,他们还不吓得尿流屁滚地逃走?我们同时派人去请大军转来,在他们逃走的路上一堵,他们一个也莫想跑掉。”
王得胜很佩服这个解放军军官,真是有胆有识,他高兴地说:“好,事不宜迟,半夜能赶到洋河镇最好。”
那个青年解放军军官——民兵队长叫他为吴指导员的——马上下命令,民兵集合,一面派两个民兵跑去给解放军报信,一面集中全部民兵出发,向洋河镇跑步疾进。他们用不着王得胜带路,抄小路直穿过去,不到两个钟头就接近洋河镇了。
果然,民兵们在北边放了一阵枪,洋油桶里劈里啪啦放一阵鞭炮,怪热闹的,大家一吆喝:“解放军来了!解放军来了!”
“缴枪不杀!”
张师长和李参谋长一听到从北方来的密集的枪声,说是解放军从北边杀过来了,哪有不相信的?他们害怕被解放军反包围,只得放弃拂晓进攻洋河镇的计划,马上下命令分头向东南方向突围。他们庆幸突围得很顺利,除开听到零星枪声外,没有遭遇到解放大军的拦截。他们当然不知道除开北边来了一队民兵,东边南边根本没有人阻拦他们,怎么能不突围顺利呢?
民兵只不过远远地向他们的屁股后面放几枪,表示欢送便完了。
何志坚营长高兴得不得了,知道解放军已经从北方打下来,打跑了张师长的军队,他们得救了。他跑到镇西口工事前等待,欢迎解放军的到来。直到天色微明,王得胜才带了几个农民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打头的倒是一个挂着盒子枪的解放军。
“大军呢?”何营长问王得胜。
“这不就是。”王得胜诡秘地对何营长笑一下说。
何营长一直莫名其妙,在向来路看。
“听说你们宣布起义,解放军表示欢迎。”那个正牌子解放军向何营长说。
“哦,介绍一下,”王得胜指着何志坚说:“这是何营长。”他又对何营长指一指解放军说:“这是……”
一个民兵队长接上说:“吴指导员。”
“哦,吴指导员。”王得胜接着说:“走吧,进镇子里到营部再说吧。”
“但是,我们还要在这里欢迎解放大军呀。”何营长说。
王得胜这才说:“哪里有解放大军,他们一队民兵开过来,就把张师长吓跑了。”说罢哈哈大笑。
“原平是这样。”何营长恍然大悟。“那么我们是不是乘胜追击张师长的部队?他们已是惊弓之鸟,一追就打得垮的。”
“不用了,真正的解放大军正在他们逃走的方向等着他们呢。他们一个也别想跑得脱。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押回来的。”吴指导员胸有成竹地说。
“哦,原来是这样。”何营长说:“那么请吧。”
何营长把全营集合起来,欢迎这一个正牌子的解放军和几十个民兵。何营长正式宣布了起义,说:“我们从今天起也解放了。”
一片欢腾,再也不去给反动派卖命了,再也不会被抓到台湾去了,从此可以回家去了。吴指导员并没有发表什么演说,只是说一句:“欢迎你们起义。”接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解放军八条通令来向大家念了一遍。在大家要求下,又一连念了两遍,念得大家都喜笑颜开了。
解散以后,何营长和吴指导员、王得胜、那个民兵队长回到营部。何营长对吴指导员说:“我们这里还扣了两个国民党的特务头子,一个是政工处长兼副师长,一个是政工处副处长。”
“呵,抓到了两条大鱼。”吴指导员也高兴:“把他们看好,别叫溜掉了。等大军来了,交给敌工处去处理。”
果然象吴指导员估计的那样,不过下午五点钟,解放大军押着张师长、李参谋长以及一个整建制师的俘虏,回到了洋河镇。带头到来的据吴指导员介绍说是他们的罗团长和林政委。
当吴指导员把何营长介绍给他们的时候,林政委说:“欢迎你们起义,你们立了一个大功,不然这个师早就溜掉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事。哦,吴指导员,请把王得胜请来介绍一下吧。”
王得胜来了,吴指导员介绍说:“多亏他冒险冲出来找解放军,碰到了我们,才解了围。”
王得胜自我介绍说:“我是南京地下党市委派我来的,何营长,哦,就是何志坚同志,也是地下党员呢。”
“哦,南京地下党的,好极了,同志,我们胜利会师了。”
何志坚说:“我们还扣捕了这个师的两个特务头子,一个是政工处处长兼副师长,一个是政工处副处长,货真价实的老牌特务。交给你们吧。”
“我们把他们一起押到湖州交给敌工处去处理吧。我们今天就要开拔,准备合围上海呢。”林政委说。
整个营一下子都传遍了,何营长本来是共产党呢。这一下好了,只要换一个番号,就变成解放军的一个营了。个别想回家的,真的发足了路费和证明,让他们走了。张师长以下的人除开营以上的干部集中看管起来,一路步行到湖州外,其余的愿留的就留,愿去的就去,大半的士兵都撕下了国民党的帽徽,㧯起枪杆子,编入了解放军,一同行军,准备打上海去了。
张师长被押着一路步行走去,听说要押到湖州去。他特别失悔,对李参谋长说:“不该回来解决何志坚一个营,因小失大,丢了一个整师。”
“说不定这一切都是他们预谋的,用何志坚来钓鱼,你没有听说何志坚是共产党吗?”李参谋长分析说。
失悔得最厉害的恐怕要算田道坤了。他在军统局工作好好的,偏听邓武仪的话,调到这个师里来监视肖*。结果肖强根本看不出是一个奸党分子,却糊里糊涂地落到何志坚这个正牌奸党分子手里,当了俘虏。别的人好说,特务分子不好说,不会受到宽大处理的。这一辈子算完了。昨晚上本来有机会让政工处的人突袭来解救我们出去的,却又被先押到这里来关起。后来听到说张师长打回来了,眼见就要打进镇来救出我们。他暗暗欢喜了一阵子,结果却又被解放军反包围,都当了俘虏,时运真是不济呀。
肖*想的却完全不一样。他听说张师长回师围攻这个小镇,很紧张了一阵子,一个师压过来,何志坚哪里能挺得住?他只想待张师长打进来的混乱时刻,把田道坤这个祸根除掉,然后在混乱中逃出去找解放军,决不能被张师长抓住,那是死路一条。幸喜解放军及时赶来解救了何志坚,并且把张师长一个整师解决了,真是太妙了。虽然自己仍然以特务头子的身份被严密看管起来,并且和张师长、李参谋长、田道坤等头头一同被押着步行到湖州,但是一到湖州,他就可以找解放军高级领导人说出自己的身份,那时候便得到真正的解放了。现在什么都不用理会,哪怕一路上步行吃苦,心里也会感到宽舒,到底现在是在自己的家里呀。
到了湖州,林政委和罗团长向上级报告,由于地下党员何志坚营的起义,使国民党一个整师陷入解放军的罗网,张师长以下全部俘获。特别谈到还抓了两个特务头子,军部因此传令表扬了这个团,并且把何志坚、王得胜和陈自强几个地下党员请到军部去,加以慰问,表扬他们做了一件大好事。但是何志坚却汇报说:
“我们扣押的两个特务中有一个叫肖*的,却奇怪地起了很好的作用。是他把这个师拖住延缓撤退的,是他鼓动我这个营起义的。但是他的确是邓武仪这个特务头子派到这个师里来当政工处长的老牌特务,也许他是见大势已去,想主动赎罪吧。”
“一切愿意主动赎罪的敌人,即使是特务,我们也要宽大处理的。你写一个材料,作为将来提审这个特务时的参考吧。”军政治部的王主任说。
就在这个时候,师政治部来了电话,报告说,当团政治处传讯那个特务头子肖*的时候,他要求直接面见军政委,说他有重大机密报告。王主任回话说,把他押到军部来吧。
肖*被押到军部来了,政治部王主任问他:“你有什么机密报告,你就说吧。”
“请问你是军政委吗?”肖*问。
“你为什么要找军政委?”王主任奇怪。
“我有要紧事向他汇报,请他单独接见我。”肖*坚持说。
王主任奇怪,这个特务头子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向军政委报告以后,军政委答应单独见他。他已经是阶下之囚,量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肖*被押到军政委的面前。他弄清楚面前坐的的确是军政委以后,看到政治部的王主任、政委的秘书和警卫员还站在那里,他还是不开口,要求单独和军政委谈话。
“好罢,你们都出去一下。”军政委对王主任他们三个人说。自己腰上有上了子弹的枪,不怕肖*搞阴谋。他们三个人走出门后,警卫员持枪在门外守着。
“好吧,你有什么要说的,你就说罢。”军政委说。
“政委,我向你汇报,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原名李亨,是十几年前党给我改名肖*,派我混到敌人特务机关里去的。是董必武同志亲自安排的,请电告党中央社会部去查一查吧。我现在手头掌握了敌人在四川进行潜伏活动的许多线索,要向党报告。但是现在请不要泄漏我的身份,以免敌人探听到了,改变了他们的计划。”
肖*讲得清清楚楚,这的确是一个重大机密。但是这个特务头子说的话可靠吗?也许他落入了解放军之手后,又想玩什么花招呢?
肖*明显地看出军政委的怀疑和顾虑。为了打消军政委的顾虑,肖*说:
“我并不指望你们马上相信我,我要求你们仍然把我当作一个特务头子严密地看守起来,当作要犯把我押到北平去。并且请你们电告党中央社会部。”
军政委没有说什么,只是唤进警卫员来,命令说:“把这个特务头子押回去,严密看守起来,听候发落。”其实他一等肖*被押走以后,就立刻发电报到中央军委,请转告中央社会部,查询肖*的事。
“过不多久,我这个‘特务头子’便被严密看管着押送到北平,军部没有给我说明任何情况。不过从押解我的参谋对待我的态度,我完全明白,这一回我算是彻底地解放了。”肖*摆到最后说。
肖*已经给我换了两次茶叶,我们的话似乎还没有说到头。这时门上的锁在响,开门进来的是一位中年女同志。
“哦,我给你介绍一下。”肖*站起来指着那位女同志说:“她叫陆淑芬,我的老伴。”接着又指着我向她介绍说:
“这就是我给你谈的我们在四川时的老上级。”
“哦,我知道你,只是没有见过面。”我握着陆淑芬的手说。
一九四九年的秋天,我们要向四川进军了。肖*到武汉的时候曾说过他的老伴的身体很不好,把她留在北平了。她的身体之所以很不好,还是因为在那一段时间里,她的生活受到了极大的震荡,一两个月内,她穿越过生与死的门槛,她的脆弱的神经几乎被拉断了。
肖*对我补充说:“我给你摆的南京历险的那一段生活,她也算是一个配角,我都省略了,没有跟你摆谈。其实她的事也是颇有戏剧性的。”
“愿闻其详。”我对于一切戏剧性的情节都不想放过,要求肖*摆给我听。
“那些陈古八十年的事,还有啥摆头?”陆淑芬不同意,对肖*说:“你哪来这么大的精神,连药也忘记吃了。”原来她在出门前早已把肖*要吃的药和开水放在平柜上,肖*根本忘记了。
“好,让老肖先吃药,但是你这配角的事,还是要请他说一说,红花也要绿叶扶呵。”我坚决要求肖*再摆有关陆淑芳的那一段生活。
陆淑芬催肖*吃了她为他准备好的药片和药水以后,再为我泡了一杯好茶,她就到里屋去了,似乎对我们摆龙门阵没有一点兴趣。
“正好,她不在面前,我还好摆一些。”于是肖*作了补充。
肖*接受了党给他潜入敌特内部去的任务以后,为策安全,也是党的铁的纪律的要求,他一直没有把他的共产党员的政治而目,告诉自己的妻子。就是他和陆淑芬结合,也是按照党的指示办的。肖*在延安的时候,本来有一位和他很要好的女同志叫贾云英,那位女同志是和他一块从四川到延安去的,一直很喜欢肖*。就是肖强奉命调离延安,她也发誓等着他。直到后来她听说肖*回到四川后彻底堕落,变成了一个可耻的国民党特务了,她才和别的同志结了婚。
肖*回到四川,奉党之命,回老家去树立自己的形象,“海”袍哥,当一步登天的大爷。后来通过他的父亲,他老家那个县的第一块招牌的总舵把子的援引,到成都拜在成都很有势力的袍哥大爷陆总舵把子的门下,很受总舵爷的赏识,他有意和陆总舵把子的女儿陆淑芬相好起来,成为陆总舵爷的得意门生和上门女婿。
这位陆小姐找到了肖*这么一位长得特别“帅”,又是大学生的乘龙快婿,十分高兴,对肖*特别多情,照顾得无微不至。即使如此,肖*始终没有把自己的共产党员的身份暴露给她。虽然他们夫妻长期相处,肖*对她也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特别是肖*和她一块住在成都时,陆淑芬亲眼得见和肖*往来的那些特务,都是那么凶残地对待稍涉嫌疑的进步人士,那么肆无忌惮地砍杀普通老百姓,而特务之间又是那么伪善欺诈,全无一点良心和做人的起码道德,她感到很寒心。而肖*却是正派地做人,讲良心。她曾经劝肖*:“我们不是无衣无食的人家,何必成天和这群象野兽一样的人混在一起?我们不如辞职不干,回老家去过安稳日子,良心上也过得去一些嘛。”
肖*明白,陆淑芬虽然是出身在豪霸之家,却还有一颗善良的心,对特务的活动表示厌恶,看来她是可以教育成为一个具有进步思想的人,最低限度可以教育成为一个善良的人。为了教育她,肖*自然不能把进步的书籍给她看,也不能和她谈论进步思想,这和他现在的身份太不相称,反倒容易引起她的怀疑。如果她无意说了出去,非同小可。于是肖*采取一个特殊的办法,他除开在结交那些特务和打手过程中,让妻子看清他们的凶残面目外,还有意识地、但是表面看来又是出于偶然地让妻子见识到这些特务冲击和毒打进步学生游行队伍的情景,把年轻的女学生抓捕起来,恶毒地侮辱和鞭鞑她们的情景,这样来激发她的良心,引起对特务活动的愤恨。
她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一回家就对肖*说:“不干了,我不准你去干这种没良心的事了,我们回家吧。”
肖*乘机对她进行教育:“我何尚没有一点良心,我也恨死了这种残害善良的行径。这种倒行逆施是搞不长的,迟早要受到人民的惩罚。你看时势这么乱,政府这么腐败,对老百姓这么凶残,哪里能维持得下去,说不定不要好久,就要垮台。……”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跟他们去干?安心跟他们去殉葬吗?”妻子劝他。
肖*说:“我也是身不由己,吃人家的饭,就得给人家干呀。我不应付着他们,他们能放过我吗?不过你是看到的,我没有作一件昧良心的事。”
妻子点一下头,她看出自己的丈夫还算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肖*只能这样教育自己的妻子,却不能把为什么不能脱离特务机关的真正原因告诉她。他心里也老不是滋味。妻子呢,也的确看到丈夫是一个有道德的人,从来不干坏事,不过她总是为丈夫担心着。她说:
“你看时局这么乱,仗打得这么孬,你不怕将来共产党得了天下,要找你们算账吗?我看还是早点脱身的好。”
肖*听了妻子的这一席话,他可以肯定妻子决不可能被特务收买来监视他的了。这样的事,在特务机关里是不少见的。但是他仍然不能把自己的真面目,哪怕是一个思想开明分子的面目暴露给妻子。直到肖*得到党组织的允许,请调到南京的部队里去工作,他才对妻子说他不想再干特务的事。
妻子马上赞成。“快点离开这里,到军队里去干。只要打不死,就有出路。”她哪里知道,肖*被调到南京,还是干的特务工作,而且升了官呢。
他们到了南京,陆淑芬总算安于在南京作官太太了。但是好景不长,淮海战役见了分晓,南京告急,陆淑芬很不安心。她虽然朝夕和一个共产党人相处,却不能从丈夫身上看出共产党的形象,她脑子里的共产党形象,还脱不开那些特务或者军官的太太们在牌桌上和餐桌上所描绘的那种形象,如果不是青面獠牙,也是十分凶暴的,至少要“共妻”,这太可怕了。如果南京失守,她的丈夫成了阶下之囚,怎么得了?如果把他在成都特务机关干过的身份抖出来,更不得了,会死无葬身之地的。自己呢,肯定会拉去给人“共”了,去当随营娼妓。所以只要肖*一回家,她就把这种担心在肖*的耳边唠叨,劝他早点辞职回四川当老百姓去,或者干脆早点随大军撤退到台湾去,象她听到的和看到的,南京的大小官员们已经作的那样。无论如何不能当解放军的俘虏。她说:“难道这个利害你也不明白。”
肖*当然不能把他如能当解放军的俘虏,将是他的最大幸福这样的话告诉妻子,他更不能把他悄悄在组织部队起义的谋划告诉妻子。他只能这样来宽慰妻子:
“难道我不知道利害?好在我们这个师是嫡系部队,说的是与南京共存亡,其实早在准备撤退到台湾去了。我现在如果离开部队到台湾,那是临阵脱逃,在台湾捉到我,要掉脑袋的。”
“那我们不干了,不到台湾,到香港去吧。”妻子又有了新的主意。
他们还在议论,解放军开始渡江,她们家属随大军向杭州撤退,准备撤到台湾去。陆淑芬在随军途中,受尽了惊吓,吃够了苦头,结果肖*反倒被他的好朋友何志坚营长扣了起来,不知道为的什么。她去找何志坚营长,要他看在同乡份上,把肖*放了。何志坚不理会她,她就去大吵大闹,又被撵了出来。正在这时,部队被解放军包围,全部当了俘虏。她一直担心的恶运终于落到了丈夫的头上。她想到丈夫那特务的身份,如果被解放军查到了,肯定活不出来,她也不会有好的下场,她把心一横,要死就和丈夫死在一起吧。她向解放军提出要求,要和丈夫一起当俘虏,免得失散了。她的要求得到了批准。她见到了肖*,抱着丈夫痛哭流涕,责备丈夫没有早作打算,弄到这个境地。“我来和你死在一路。”她说出了她的决心。
妻子看到肖*已死到临头,还那么满不在乎,甚至有几分安然的样子,非常生气。然而肖*现在还不能对妻子说什么,只说了钱空洞的安慰话:“皇天是不负好心人的,车到山前自有路嘛。”
“死路!”妻子断定了肖*的前途。
当肖*被叫去询问了什么以后,回来就被严密地看管起来。陆淑芬想,这一下完了,肯定是丈夫的特务身份被查出来了,隔死期不远了。她不想忍受丈夫死在她的前头的痛苦,她竟然乘上厕所的时候,用腰带挂在厕所横樑上上了吊。幸喜被发现得早,解放军把她救了下来,送回来交给肖*。肖*没有想到妻子竟走上了这种绝路,他扑在她身上叫她:
“淑芬,淑芬,你这是怎么啦?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什么好日子?死路一条,你莫宽慰我了。”妻子当然不相信。而肖*还生活在这么多俘虏军官中间,不能对妻子说清楚,只能说出这么一些谁也不会相信的空话。
“真的,是真的。”他再三这么劝告妻子。
当肖*和陆淑芬一起从俘虏军官中间拉出来,被严密监护起来,送往北平的时候,陆淑芬想得更现实,这下更不得了。明摆着的,丈夫是大特务,要弄到北平去审问去了。肖*量定在解放军的严密监护下,妻子没有机会自杀的。因此他还不打算把他的底细告诉妻子。他们到了北平的时候,有共产党的干部来车站迎接,并且马上被安排到很好的招待所里去住起来,也没有解放军看守了。陆淑芬很奇怪:“这是怎么搞的?”更叫陆淑芬奇怪的是竟然有看来相当高级的共产党干部来看望肖*,有说有笑的。并且当着陆淑芬的面,和肖*亲热地握手,说:“肖*同志,你辛苦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是到了这种时候,陆淑芬还不相信是真的,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她问肖*:“这不是作梦吗?”
肖*紧紧握住妻子的手,笑着说:“这不是作梦,这是真的。现在告诉你吧,我早就是共产党,被派到国民党特务机关去工作的。现在我们算是真正解放了。”
“怎么,她还不知道你的身份?”来访的高级干部问肖*。
“是的,我一直没有告诉她。我害怕我还要随国民党军队撤退到台湾去工作呢。”肖*解释说。
“哦。”来的同志很感动。
“哎呀,你害死我了。”陆淑芬笑了起来,却不住地用手绢擦眼泪。她竟用拳头在肖*的胸上擂了起来,不害怕这是在共产党的领导面前。接着她真的大哭起来。
“真的,你要是真的上了吊,我就是真的把你害死了。”肖*向中央的领导同志复述了一下他们被解放军俘虏后,妻子曾经自杀遇救的事。
“你们出生入死,日子的确也不好过呀。现在一切都好了。”领导宽慰他们。
“你们哪有那么多的话说不完的?”我和肖*正在摆陆淑芬的龙门阵,陆淑芬走出房间来,看来是要对我下“逐客令”的样子。的确夜已经很深了。
“正在摆你上吊的事呢?”我饶有兴趣地对她说。
“他就是喜欢摆这些,出我的洋相。”她笑了,看着肖*,然后有礼貌地看一看自己的手表,却不说什么。这是一种文明的“逐客令”。我明白了,我站起来对肖*说:
“我才收到四川来的电报,催我马上回去,过几天我就回去了。在我向你告辞的时候,我衷心感谢你给我摆了你的《南京历险记》,老朋友之间这样的夜谈,实在太有味道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这样作长夜之谈的机会?”
肖*却很乐观地说:“你我都已年逾花甲,就要退下来了,那时候欢迎你到北京来,我为你准备好茶美酒,继续我们的京华夜谭吧。”
“这个题目好极了,就叫‘京华夜谭’。到时候我一定来。”我说后又回头对陆淑芬说:“无论如何,我也要感谢你的慷慨,你让老肖拿出这么多的休息时间来和我搞京华夜谭。望你们保重。”
我告辞出来,回招待所去了,一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