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我要说第二个故事。
第二个故事和大块头的故事不一样,它不是独立的,所以我必须从头说起,可能会跨越稍长一点的时间和空间,不像大块头的故事,在一个下午就发生、就解决得了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再过几个月,我们都要小学毕业了,村里的孩子,一般念完小学就不再上初中了,因为那时候乡村的初中还很少,要好几个村才能合办一所初中,所以一所村办小学毕业班的学生,每年最多只有三分之一甚至更少的人能够继续念书的……
每年到这个时候,就是于老师最忙的时候,他干什么呢,他为我们跑名额,他希望他的每一个学生都能去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于老师从来都是朝着不可能的方向去努力的。
那一天于老师告诉我们,分配的名额已经下来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我们自己决定哪八个同学去参加考试,那时候我们大家的心里都有点乱,心里一乱,教室里肯定更乱了。
不过你可别以为大家是要争抢这些名额,其实事情有时候常常是相反的,至少我的印象中就有几个同学站起来了。
我不去考了,一个同学说,反正名额也不够。
我也不要去考,另一个同学说,反正我也考不取的。
我也不去了,再一个同学说,我妈说没有钱。
我要去学生意了,王雪生说的时候口气是最确定的,这件事其实我们早已经知道,他是要去拜师傅学木匠了。
小木匠,笃笃笃,
一日一块八,
又吃鱼来又吃肉。
小木匠,笃笃笃,
敲碎一只角,
又叫爷来又喊叔。
我们大家乘机又起哄了。
于老师摆了摆手:老师也不反对你们去学一门手艺,但是毕竟念书最要紧呀,没有文化水平,做什么事情都会受到限制的,你们懂了吧?
不懂。
其实没有关系的,我们说懂还是说不懂,都不会影响于老师的信心,或者应该说是于老师对我们的信心,他会永远不厌其烦苦口婆心地对我们进行说教,然后再问我们,懂了吧。
名额终于确定下来了,名额报上去以后,就是等待正式公布了,在等待的日子里,最焦急的肯定是于老师,看着于老师焦急的神态,我们真的不知怎么去安慰他,于老师最担心的是月儿,因为月儿有残疾,于老师怕人家把她的名字拿掉,让健康的同学去考。
下课的时候,月儿坐在河边,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这样她可以把自己的脚伸到河里,用脚撩拨着河水,让河水溅上来,打湿自己的衣服,或者打湿别人的衣服,月儿就开心地笑起来,有的时候,月儿的脚也会一动不动,这时候,就会有小鱼来啄她的腿,啄得她痒痒的,她也同样会大笑起来,总之只要是坐在河边,月儿的心情总是会好的,但是这一天我来到月儿身边的时候,感觉到月儿心事重重,我以为我是了解月儿的,我对月儿说,月儿,你放心,你成绩这么好,肯定会有你的。
哪知月儿看了我一眼,说,你错了,我最好名单上没有我。
我承认我弄不懂女孩子的心思,但是我不相信月儿不想读书,我记得我当时有点激动了,我还幻想着和月儿同学一直同下去,同到初中,同到高中,再同到大学……我大声地说:你骗人!
月儿却没有激动,她低垂着头,沉默了好一阵,最后她轻轻地说:我不想离开于老师,他一个人,会孤单的。
我愣了一愣,心里有些难过,我说:于老师早晚要结婚的。
可是他到现在连对象也没有,月儿说。
这件事情确实有些麻烦,在我奶奶和我妈妈的口气里,于老师的婚姻好像是越来越难了。
难弄了。
难弄了。
人老珠黄不值钱。
过了这村找不到那店。
是的呀。
是的呀。
她们的口气也是越来越一致了,甚至连说的话也是一样的了,难道于老师的婚姻真的如她们说的那样没希望了吗?
哎,老庞突然又插话了,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关于什么呢?
关于于老师的婚姻。
噢。
我现在慢慢的有些明白、或者说隐隐约约的有些感觉到老庞听故事的标准了,生活是散状的,而电影,至少是老庞的电影应该是集中的,老庞要集中起来说什么呢,我现在已经清楚地看到了老庞的思路,他要说的就是于老师的婚姻呀。
事情其实是明摆着的,于老师年轻的时候,条件也不差的,在乡村里,他又是个知识分子,农民们有点崇拜他的,至少他们提起于老师都是尊敬的口气,所以于老师那时候找对象是不成问题的,甚至连镇上户口的王芳也蛮中意他的,但是因为他收养了月儿,后来就一直不顺利了,先是王芳离开了他,后来又介绍过好几个,但是都不能成功,就这样连信心最足积极性最高的村长也有点泄气了,唉呀呀,村长说,于老师哎,怎么办呢,急煞人了。
于老师总是笑笑,不急,不急,他说。
他真的不急吗?老庞问。
反正他是说不急,我想了想,补充道,我们小孩子,怎么知道他急不急呢。
那么下面的故事是不是和于老师的婚姻有关系呢,老庞似乎有点急了,于老师倒是有耐心等待,老庞反倒没有耐心了,他和我们的村长一样,急急地要关注于老师的婚事。
我又想了想,下面的故事,正是老庞关心的事情,于是老庞让我赶快往下说。
村民在劳动的时候到了中午他们常常会说,十一点十分,肚皮饿得热昏,十一点一刻,肚皮饿得瘪脱,他们就会东张西望,或者说一些笑话,或者吵起架来,总之是没有心思劳动了,他们盼望着收工的哨子快点响起来,就像我们坐在于老师的课堂上一样,到了中午的时候我们都分心了,凳子上好像有钉子在钉屁股,坐也坐不稳了,身子扭来扭去的,但是于老师总是在这个时候会强调他所讲过的内容,一强调,再强调,只是他越是强调,我们就越是记不得,于老师说,同学们,懂了没有。
不懂。
于老师就再讲一遍。
看起来我们都很傻,我们为什么不说懂了呢,说懂了于老师也许就下课了呢,其实千万别以为我们那么笨,我们试过,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懂了。
但是于老师说,这么快就懂了?
懂了。
真的懂了?
真的懂了。
不行的,于老师说,现在你们的懂,只是懂了皮毛,或者只是一时性的强化记忆,其实你们没有真正地懂,要真正地弄懂,就一定要重复、重复、再重复,我们都知道熟才能什么?
我们大声地说:熟才能生巧。
对了,于老师说,熟能生巧,熟了才能巧,巧就说明熟了,不熟是不可能巧的,不巧就说明不熟,于是于老师又讲一遍。
我们真是拿于老师没有办法的,他简直是软硬不吃,刀枪不入的嘛,他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最后问道:同学们懂了没有?
不懂。
怎么还不懂呢?
肚子饿了,
大脑缺氧,
丧失能力,
停止记忆。
这种科学的说法大概只有我能想起来,我说出来后,同学们一致觉得,这是对付于老师最好的办法。
于老师终于笑起来,他摇了摇头:你们这些小调皮,我晓得你们已经懂了,下课。
起立,这是班长喊的,班长就是我,我叫赵连生,我从小学二年级就做班长了,一直做到小学毕业,同学们都说老师特别偏心赵连生,这一点我不否认。
老师说了解散,我们就飞快地解散了,这时候教室里一片混乱,大家争先恐后七手八脚到大饭锅里去拿自己的饭盒,然后一声叫喊:吃饭去啰,就往外跑。
我们总是到九里亭来吃饭,九里亭离学校很近,在九里桥边上,九里桥是跨在运河上的,是一座古石桥,那时候我们喜欢九里亭和九里桥,只是因为我们可以在那里尽情地玩闹而已,谁也料想不到,过了许多年以后,许许多多城里人,大城市的人,竟然会不远多少里跑到我们这里来看这个破旧的亭子和破旧的桥,他们念着桥柱上的对联:
春水船唇流水绿,
人归渡口夕阳红。
他们感叹地说,啊,真了不起。
那都是后话了,现在我们只是在九里亭里吃饭、吵闹、对九里亭和九里桥以及它们周围的乡村景色,我们肯定是熟视无睹的,一般我们跑到九里亭后,不久于老师也来了,他端着两碗饭,一碗是月儿的,一碗是于老师自己的,许多年以后,月儿说,于老师每天都在她的米饭底下埋一点好吃的,比如一只荷包蛋,一块咸鱼,而于老师自己碗里从来没有这种好东西,但是于老师不肯承认,他说他从来都是一样对待的,他不会培养月儿的特殊性,这件事情如果叫我来作证,我是想不起来了,但是我肯定是相信月儿的,要不然为什么我们这些孩子都是矮矬矬的身材,而月儿却长得高高挑挑,因为月儿小时候营养好呀。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会想出种种的花样来逗乐,比如远远的看到坝上有个人影过来了,我们就会打赌。
男的。
女的。
大人。
小孩。
我们硬是拖着于老师也参加我们行列,于老师,你猜男的女的?
于老师眯着眼睛看了看:女的。
过来的却是个老头,他弯腰驼背缓慢地走过来了,我们都拍手笑:于老师,输,于老师,输。
又有个人影来了,这回于老师说:男的。
但是来的偏偏是个女的,于老师总是那么倒霉,老实说,这样的猜测,大家都是在瞎蒙,但是别人总有几次是蒙对的,而于老师常常从头蒙到尾都是错的。
于老师,输。
于老师,笨。
于老师,哈哈。
本来都是闹着玩的事情,可是月儿有时候会难过起来,她过去用小拳头打于老师:
你怎么老是错,你怎么老是错,月儿眼泪汪汪的。
于老师说:我下次一定猜对。
可是下次他又错了。
远远的,有一个穿花衣裳的女子走了过来,她撑了一把洋伞,走路的姿势很优雅,由远而近。
白得来,有一个同学说。
大家都笑了,七嘴八舌地说,白得来,白得来。
那时候在我们乡下,要想嘲讽一个人,就说白得来,说一个人长得白,是对他或她的攻击,但是其实我们都晓得的,我们的妈妈阿姨大姐姐们,总之乡下的女人们,她们做活的时候,都要用长袖盖住胳膊,要用头巾包住脸,怕被太阳晒黑,她们都是想白一点的,她们都知道白皮肤是漂亮的,但是当她们要说一个人的坏话的时候,或者她们对某一个人心理不平衡的时候,她们就不约而同地说,白得来,大人们这样子,小孩子也学会了。
一个漂亮的皮肤很白的女人撑着漂亮的洋伞走来了,我们大家都看着她,于老师也看着,于老师看着看着,看得有点呆了,因为这个女人已经走到他的跟前了,于老师仍然是那样的姿态,仍然是呆呆地看她,眼睛直勾勾的,好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那样的,幸好这个女人没有见怪,而且她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笑眯眯地走到于老师面前,笑眯眯地叫了一声于老师。
于老师仍然呆呆地看着她。
月儿赶紧上前推于老师:于老师,阿姨认得你。
女人伸手和于老师握手:于老师,您可能不认得我了,您从前教过我弟弟,有一次下大雨,我到学校来接我弟弟,我见过你的。
噢,噢噢。
你那时候比现在年轻一点。
噢噢,噢噢。
我们真的很替于老师着急,好像他只会说噢噢,我们真希望于老师说出一些漂亮的话来,就像他有时候在课堂上表现出来的那样,神采飞扬,知识渊博,滔滔不绝。
可是现实的情况实在不能尽如人意,于老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是握着她的手,握了又握,一直不放开,握得她都有点脸红了,但是手是她自己先伸出来的,她也不好意思抽掉,那想抽不抽的样子,我们看了觉得很好笑,于是我们都笑起,于老师这才清醒过来,急忙放开了她的手。
我们目送她走远,看了一会儿我们就不再看了,但是于老师仍然在看着她,后来她的身影掩隐在庄稼地里了,于老师又踮起脚看。
你看于老师,一个同学对月儿说。
于老师看女人,另一个同学说。
当时我忽然心里有些紧张起来,我觉得月儿会发火的,但是月儿却没有做声,她的目光也伴随着于老师的目光,一直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
这只是事情的前奏,当时我们谁也没有从中感觉到下面会发生什么,我们没有特异功能,也不懂什么叫预感,因此后来的事情的发生,就显得特别的突然,让人措手不及的。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于老师拿着饭碗回去的时候,回头对我们说,抓紧时间把上午的作业做好。
我那时就趴在九里亭的石条上做作业了,月儿和几个女生在我对面,她们也想做作业的,但是后来发现月儿沉默不语,她们都有些疑惑,月儿从来都是叽叽喳喳的,今天没有了声音,大家觉得不习惯了。
月儿,你干什么?
月儿,你不高兴了?
月儿,你有什么事情?
我没有很在意她们的说话,因此下面的这段内容可能是我在事后根据自己的想象推测出来的。
我要帮于老师找老婆,月儿说。
女生们愣了一愣,随即叫唤起来:好呀。
好呀。
太好了。
女生们叽喳起来,她们兴奋得小脸都红了。
找谁呢?
找漂亮的。
像王芳那样的。
你们不要提王芳了,于老师听见了要哭的。
你说你要嫁给于老师的。
你也说要嫁给于老师的。
她们嘻嘻哈哈,话题越扯越远,竟然有点像桑地里的妇女们了。
月儿把话题拉过来:你们想想谁漂亮?
秀珍。
秀珍好的。
秀珍白的。
月儿眼前浮起秀珍的模样,月儿不由得点了点头,可是有一个女生突然说,哎呀不行的,秀珍是村长的老婆哎。
村长的老婆不行吗,另一个女生问。
这都不懂,人家的老婆不行的。
那怎么办呢?
再想。
后来她们中间有一个人想到了周玉兰,周玉兰是最漂亮的,她说。
月儿笑了,周玉兰好,月儿说,就周玉兰了。
但是怎么帮于老师讨她呢?
写信吧。
她们就开始写信了,这时候我的注意力才开始转到她们那儿,我发现她们神神秘秘的,甚至有点鬼鬼祟祟,声音也压低了许多。
怎么称呼呢?
写周玉兰同志。
要写周玉兰小姐的。
最好是写亲爱的玉兰小姐。
嘻嘻嘻。
嘿嘿嘿。
她们就七嘴八舌地凑起来了,但是最后又想到万一周玉兰不认得于老师怎么办呢,她们决定每人画一张于老师的画像,谁画得最像就把那一张夹在信里寄给周玉兰。
后来上课的时候,有一个女生画的像从她的书里掉了出来,于老师看到了,问她画的谁,这个女生一时回答不出来了,月儿赶紧替她说,是南格丁尔,于老师当时批评了月儿,说她上课不认真,不专心听讲,南格丁尔是个女的,怎么画成这样,这样像个男的了。
这个南格丁尔是谁呢,是老师经常给我们讲起的一个人物,她是一个伟大的医护人员,老师要我们向她学习,将来做一个有用的人等等,这是老师经常讲的。
一直到后来我上了大学,才弄明白那个人其实是叫南丁·格尔,但是我不知道是于老师说错了,还是我记忆中的错误一直延续了这么多年。
那封信是我到村上去寄的,我并不知道她们写的什么,但是能够为月儿做一件事,我是很开心的,我到村代销店买了邮票,贴好后,看到邮筒上有两个口子,一个写着外埠,一个写着本埠,我就塞在本埠的那个口子里了。
这正是蚕茧上山丰收的季节,每年的这个时候,村里都要请剧团或宣传队来演出,今天也不例外,村长照例通过大喇叭告诉大家,他过几天要到镇上去请宣传队。
从那天起,月儿就显得特别兴奋,似乎有一种甜蜜的幸福在她心里隐藏着,我几次想探听她的口气,但是都没有探成功,她既神秘又焦急,最后只肯说了一句话,宣传队来了就好了。
我以为她喜欢看文艺演出,我就说,会来的,说不定明天就来了。
不会那么快吧,月儿说,村长还没有去请呢。
要请起来也快的,我说,上午去请,下晚就能来演出了。
月儿眼睛里充满了热望:他们来得及吗?
我便加油添醋地说,来得及来得及,他们宣传队节目都是现成的,拿出来就是,只要没有演员生病。
不会的,不会生病的,月儿竟然有些着急起来了。
我是瞎说说的,我说,哪里会有人生病呢,他们那些搞文艺的,身体都很好的。
月儿和我说了说话,又去和要好的女生嘀咕了,她们一会儿嘻嘻地笑,一会儿又你推我我推你,我们男生只能大约地听到一个人的名字,就是周玉兰,其他内容是听不清的。
但是后来宣传队的演出却是拖了几天的,这件事情是村长后来说出来的,当时村长也没怎么在意,只是觉得既然宣传队那几天没有其他演出任务,为什么不肯来我们村呢,村长觉得他们太没道理。
村长第一次去的时候,宣传队的老张一口就回绝了:前窑村的?前窑村我们不去的。
你们从前经常来的,村长说。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老张说,他是宣传队的负责人,有人叫他队长,有人叫他团长,有人叫他指导员,也有人叫他老张,也有人叫他小张,反正他的年纪是多大,人家比较难猜出来,可能因为是搞文艺,整日唱唱跳跳,真实的年龄你倒猜不准了。
为什么呢?村长实在是想不通的,我又没有得罪你们。
反正我们不去的,老张说。
我要向领导反应的,村长说。
你去反应好了。
村长挠了挠头皮,他觉得无计可施了,但是村民们都在等着看戏呢,他回去怎么向他们交待,村民们到时候会说他,村长连这点事情也摆不平的,村长的面子实在没地方放了,所以村长想了想,耐心下来,他觉得请到宣传队演出是主要矛盾,至于老张的态度等等都是次要的,哪怕骂他两句村长也能接受的,所以村长就下了决心,他说,老张啊,不管怎么说,你不答应今天我就不走了,我就坐在你这里,你吃饭我也跟着你吃,你睡觉,我也跟着你睡,到什么时候我走开呢,到你答应下来,我就走。
老张见村长这样厚脸皮,他倒也没有办法了,如果村长一直盯着他,他也受不了的,于是老张软下来,说,这样吧,你先回去,我做做她的工作,她不肯到前窑村去演出。
其实这个“她”就是周玉兰,但是当时村长问要做谁的工作时,老张没有说出来,老张只是说,这个你不要管,我尽量做工作,我要跟她说,事情归事情,演出归演出,演出是你的本职工作,不能意气用事影响了工作。
村长连连点头,说得对,说得好,他说,老张你真会做思想工作。
以上这些都是后来发生了事情以后村长回头再说出来的,村长的马后炮遭到了大家的批评,但是村长又不是诸葛亮,充其量他只是个事后诸葛亮,村长反反复复地说,我当时就觉得奇怪,我当时就觉得奇怪,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其实村长当时根本就没有往心上去,这是肯定的。
这件事情如果老张当时就告诉村长不肯来演出的是周玉兰,或者村长当天回来就说出来有这么一件事情,大家也许会有所预感,但问题是村长要面子,没有说,他只是说,宣传队一定会来演出的,有我出面,他们怎么会不来呢,村长这么说了,大家是皆大欢喜的,哪里还会有什么预感呢。
宣传队到底还是来演出了,那天晚上村里的打谷场上灯光通明,大喇叭响了起来,村长的声音传遍了全村。
我注意着月儿的表情和神态,月儿的一举一动,月儿的一笑一颦,都在我关注的目光里。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从小就喜欢看女生,可能是个好色小徒呢,其实我需要辩解一句的,我只是关注月儿,从我看到月儿倒在拖拉机下那一天起,月儿那一双惊恐的眼睛,再也无法从我的心里抹去了,我是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关注月儿的。
学生们都坐在一堆,他们靠得很近,便于叽叽喳喳地说话,于老师则坐在同学们中间,他的脸上露出很是骄傲的样子,他好像在说,你们看看,这都是我的学生呀,于老师的学生也确实是很依赖于老师的,他们有事无事都要叫叫于老师的,好像叫着于老师心里就踏实了,叫着于老师心里就平稳了,因此在当时的场上,竟是一片乱糟糟的叫于老师的声音,一直等到报幕员出来报幕了,乱糟糟的声音才平息了一点,但仍然有一两个细细的声音在说于老师怎么怎么。
于老师,今天有几个节目?
于老师,今天有没有周玉兰?
有的,有的,于老师开心地说,周玉兰是他们的台柱子。
那么周玉兰有演出几个节目呢?
多的多的,于老师眼睛里放出光彩来,周玉兰要演好多好多节目呢。
果然是如此的,第一个节目就是周玉兰的独唱,我注意到了,月儿和几个女生在台下看着漂亮的周玉兰,简直是心花怒放了,她们窃窃私语,又侧过头看于老师,于老师木呆呆地盯着周玉兰,我甚至被于老师的眼光震撼了。
台上的周玉兰被灯光照着,身上光闪闪的,像天上下来的仙女了,她刚一开口唱第一句,于老师就啪啪地鼓起掌来,大家被于老师感染,也乱鼓掌了,周玉兰显得有些尴尬,因为刚刚开始唱,音乐是不能中断的,现在一鼓掌,有些混乱了,她突然就停下来,有些生气地往台下看着,不唱了。
唱呀。
唱呀。
村民们有些着急了。
怎么不唱了。
周玉兰仍然没有唱,音乐倒是在进行着,这时候老张跑到台上来了,他看了看大家,说,请各位注意演出的规矩,要等到节目演出结束的时候再鼓掌,然后他又回头对周玉兰说:你开始吧。
于是音乐停下来,重新开始,周玉兰又唱了,刚唱了两句,于老师又忍不住鼓掌了,但是他一鼓掌,就想到自己违反了规矩,赶紧停下来,说,唱得太好了,唱得太好了。
好在这一次周玉兰没有受到影响,她终于将一首歌唱完了,向观众鞠躬的时候,于老师的鼓掌热烈而响亮,他鼓着鼓着,不由得站了起来,月儿和几个女生也站起来,她们不仅在鼓掌,甚至还向周玉兰“欧欧”地叫唤,表示她们的开心和祝贺。
这一下场上有点混乱了,许多村民也跟着“欧欧”地起哄,他们实在都是好意,他们是因为开心,因为听了周玉兰的歌,又看到周玉兰这么漂亮,肯定心里有点激动的,本来就很想叫唤叫唤,但考虑自己是大人,不好胡闹,正控制着自己的感情,现在由小孩子一带头,他们当然是要跟上来宣泄自己的情感了,所以一时间演出场上显得混乱了,他们的叫唤没有头绪,没有章法,东一句西一句,本来是喝彩,但是听起来倒像是喝倒彩了,台上的周玉兰一时愣住了,她的眼睛里竟然汪出两眶眼泪来了。
报幕员又报幕了,周玉兰还要唱第二首歌呢,报幕员报完幕退走以后,音乐又响起来,这时候事情就开始转变了,我们起初是不知道的,更不可能料想下面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是看到周玉兰向旁边的乐队摆了摆手,音乐便停了下来,大家都盯着周玉兰,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周玉兰干什么呢?她走下台来了,走到观众中间,再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于老师面前,于老师没有想到周玉兰会来到他的面前,站得这么近这么近,他几乎可以听到周玉兰的呼吸声了,所以于老师肯定是慌乱的,他竟呆住了,也没有站起来。
周玉兰的眼泪还噙在眼睛里,她盯着于老师看了一会,突然问到:你是于老师?
于老师这才有点醒悟,他慌忙站起来,去和周玉兰握手,说:周玉兰同志,你演得太好了,周玉兰同志,你演得太好了。
周玉兰用力想将手抽开,但是由于于老师握得很紧,她一时竟抽不开,只好又问了一遍:你是于老师?
于老师仍然是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的,他说:周玉兰同志,感谢你为我们送来这么好的节目,感谢你……
周玉兰再用力,终于将手抽了出来,她指了指自己:你说我演得好?
好呀好呀!
你说我长得好?
好呀好呀。
月儿和女生都哧哧地偷笑,我们都觉得于老师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总是表现得很笨拙,难道于老师不再会说别的好听一点的话吗,我们真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监。
好呀好呀,于老师还在继续说,并且又想去和周玉兰握手了,周玉兰一甩,将于老师的手甩开来,这时候,敏感的人可能已经预感到一些什么苗头了,但是大部分人,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小孩,根本是不知道的,我们仍然瞎开心着,觉得连周玉兰都这么看重于老师,我们是跟着光荣的,当然月儿和那几个一起肇事的女生,她们和我们的想法又是不一样的,她们等待着更好的事情发生呢。
正是众人瞩目的时候,周玉兰突然一转身,面对大家了,她甜甜的嗓音响了起来: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周玉兰,大家异口同声,回答得非常响亮。
周玉兰说,你们知道我的丈夫是谁吗?
这一问大家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有一个人突然想到了,他说:我知道的,你丈夫是解放军。
大家仍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觉得奇奇怪怪的,周玉兰怎么唱得好好的,突然说起这样的话来呢,但是肯定是有人知道的,至少有一个人知道整个事情的,他就是宣传队的负责人老张,老张看到这样的情形,可能感觉到要出事了,他急忙跑下来,要拉周玉兰:周玉兰,你还是演出吧。
我不,周玉兰说,我要把这件事情说清楚。
唉唉,老张说,不是场合呀,不能在这里……
就要在这里,周玉兰又转向观众,是的,她说,我丈夫是解放军,他在前线保卫边疆……
嘻嘻。
嘿嘿。
有人笑了起来,因为大家不知道周玉兰怎么回事,看她那样子觉得好笑,就忍不住笑起来了,大人们一笑,我们小孩更加胡闹,甚至拍手拍脚地闹起来。
周玉兰本来脸上涂了胭脂就已经很红很红了,现在她的脸更红了,简直像个熟透了的大苹果,但是这时候我们还都不知道她是因为生气气成这样红的,我们还在欣赏她的红苹果呢。
周玉兰说:既然你们知道我丈夫是解放军,是保卫边疆的,你们能不能想到,竟然会有人给我写信,要,要,要……
要什么?
周玉兰,不要说了,老张还在试图阻止她。
要说,周玉兰是一种豁出去的态度,她不肯听老张的话,她从口袋里拿出那封信:我把这封信给大家念一念。
时至今日,信的内容我已经记不全了,但是有些话的印象是很深的,一开始就写:亲爱的玉兰小姐,我还记得周玉兰一念出来,下面就哄地吵了起来,还有什么我爱你之类的话,最后是我要和你结婚,总之是有些肉麻的,在当时的乡下,大家是听不到这些话的,因此当时大家既震惊,又兴奋,真正的最最感到气愤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们的于老师,他忽地站了起来,他的脸也涨得通红的,他十分愤怒地对大家说:乡亲们,大家想想,周玉兰同志的丈夫是解放军同志,他为了卫国保家乡,牺牲了个人的幸福生活,我们这里,居然还有人给周玉兰同志写这样的信,居然有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等等。
听了于老师说这一番话,周玉兰通红的脸竟然变得煞白,事后我们才能够想到,当时周玉兰一定是把于老师当成天下最最无耻的无赖。
周玉兰问大家:这样的人,我们怎么对付他?
骂他。
吐痰。
打他。
打耳光。
这个人一说打耳光,把大家的情绪都调得很高了,实在也因为大家对周玉兰的印象太好,觉得不能让这样好的人受人欺负的,所以几乎全场的人都跟着喊起来,打耳光,打耳光。
于老师虽然没有喊打耳光,但是他的情绪是和大家一样的,是义愤填膺的。
那么我们呢,月儿、和月儿同谋的几个女生、还有我,我虽然没有参加她们的写信活动,但是给周玉兰的信是我去寄的,再笨的我,这时候也应该联想到事情的前因后果了,但是我们竟然都被场上的气氛冲昏了头脑,也可能因为我们那时候还小,脑筋没有那样的灵,也可能因为当时的过程其实很短,没等我们回过神来联想一番,事情就发生了,总之当时场上强烈的气氛控制了我们,使我们忘记了事情是开始于我们的,我们是始作俑者,我们可能甚至还跟着大家一起喊打耳光打耳光。
热烈的气氛被啪的一声耳光中断了,周玉兰举手打了一个耳光,这个耳光竟然是打在了于老师的脸上。
全场震住了,突然间就鸦雀无声了。
原来这个写信的人竟然是于老师?
原来村民都很尊敬于老师的,但是现在他们的脸色明显地变了,各种各式的表情都有,可是我形容不出来,倒不是因为我水平有限,事实上当时那啪的一声,好像就是打在我的脸上一样,我低下了头,脸上火辣辣的,心里痛得不得了,哪里可能再去观察别人的表情。
大家也许有鄙夷的,有气愤的,有怀疑的,有惊愕的,但是谁也没有发出声音。
这一整段的故事都是我说的,最后老庞给它加的结尾是这样的:
明晃晃的月光被一片云遮住了,但仍然隐隐约约能够看到月亮,镜头摇下来的时候,场上的人都已经散去,只有于老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场中间,慢慢的,两个矮小的影子近了,更近了,月儿和连生站到了于老师身边。
老师,月儿轻轻地说,信是我写的。
于老师举手欲打月儿,但是手掌落下去的时候却是牵着了月儿的手:月儿,我们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