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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老师的恋爱时代. §一

那一年夏天,是我心情最不平静的阶段,我们面临着人生最关键的转折时期——高考。

我们的老师都认定,像我和月儿这样的情况,只要发挥正常,考上大学是不成问题的,发挥得好,重点大学也是大有希望的。

但是有些事情其实是早已经有了预兆的,只是我和于老师都沉浸在投入高考的激动中,忽视了那些重要的征兆。

事情是从填志愿的那天晚上开始的,一直到事后我们方才能够清清楚楚地回忆了起来。

那一天下晚儿,我来找月儿商量填志愿的事情,于老师正在灶间烧晚饭,我先到灶间看了看于老师,他埋头在灶前,看他的背影,已经有点老态,背有些佝偻了,两鬓也白了,照在火光里,是红白相映的,我心里忽然一动,叫了一声于老师。于老师回过头来,看到是我,他知道我是来找月儿填志愿的,于老师十分开心,向我挥了挥手:连生,你先进去,我马上来。

我刚刚走进屋里,于老师也已经跟进来了,他拿出一枝崭新的钢笔,交给月儿,然后他就坐在我们旁边不停地叨叨,要慎重考虑呀,要认真对比呀,要全面周到呀,要什么什么呀,都不是说在点子上的,其实我和月儿都不再听他的,但是于老师并不知道,他只是顾自己说话,他觉得他的话句句都重要得不得了呢。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现在有点瞧不起于老师了,其实真的不是瞧不起,在我的心底里,于老师永远永远是我最最敬重的人,但是毕竟我们都已经长大,高中毕业了,马上就要跨进大学的校门了,于老师若还是拿多年前教育小学生的那一套来教育我们,我们确实是会感到厌烦的。

我们说话的时候,我感觉月儿情绪不太高,我以为她有点嫌于老师烦,我便兴致勃勃地转向月儿,和她商量填什么学校,什么专业,但结果是我说一个,月儿否定一个。

某某大学。

不好。

某某学院。

不好。

某某专业。

不好。

某某系科。

不好。

于老师有点急了,你怎么的,他说,你怎么都不好,我看看连生说的这几个学校、这几个专业都是很好的。

不好。

我也有点急了,我说,月儿,那你到底要填哪里呢?

月儿干脆闭了嘴,连不好也不说了。

于老师又拿了厚厚一叠学校的情况介绍给月儿,你再看看,你再看看,学校多着呢,总会有你满意的。

月儿没有动弹,看也没有看那些介绍。

于老师拿她是没有办法的,只好回头对我说,连生啊,反正你要跟着月儿填的。

这我知道的,我早就想好了,月儿填哪里,我也填哪里,就算不能在同一所学校,至少也要在同一个城市,这是我早就拿定的主意。

想不到因为我和于老师这么一个对话,使月儿突然地发起火来,干什么,干什么?

我和于老师面面相觑了。

你干什么要盯着我?月儿很无理地对我说。

我,我不是要盯着你,我被她突如其来的火冒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也不知该怎么解释了。

于老师出来替我说话,他说,月儿,不要不识好人心啊,连生分明是为了你才——

不要说了,月儿打断于老师的话,她的眼睛里噙着眼泪,我知道你们,你们瞧不起我,你们认为我是个瘸子,自己照顾不了自己,要别人照顾,你们根本就是瞧不起我,我不要你们管,你们不要管我!月儿的脾气是急的,但是她从不无理取闹,现在她却真的有点无理可讲的样子,脸上也是白一块青一块,面目有点狰狞的,我和于老师都是莫名其妙,不知道月儿撞了什么邪,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说了又怕月儿再发更大的火,所以我们两个只能呆呆地看着月儿。

过了一会,于老师又小心翼翼地试探一句:要不,就填近一点的地方?

近?月儿说,能近到天天回来吗?

咦,于老师说,你这个小孩,怎么想的,读大学怎么可能天天回来?

我就要天天回来。

我就要天天回来。

月儿连说了两遍,现在我和于老师才渐渐地有些醒悟过来,不等我们说什么,月儿又道:我不天天回来,谁来吃你烧的饭?

我烧的饭好吃吗?

难吃。

嘿嘿,于老师笑了起来。

嘻嘻,月儿也笑了起来。

在他们的笑声中,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于老师不结婚,月儿恐怕是不肯出门的,不要说上学,干什么她恐怕都不肯去的,我想起早在小学毕业考初中的时候,月儿就流露出不肯出去上学的想法,后来才萌发了给周玉兰写信的那件事情,事情虽然做糟了,但是月儿的心思也让大家明白了,当然在当时我是不可能明白的,那时我毕竟只有十二三岁,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自己也是个男子汉了,该懂的事情我都懂。

我决心要为于老师和月儿做一点事情,我离开于老师家,先回到自己的家,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我爸爸,爸爸说,走,我们到村长家去。

奶奶和妈妈送我们到家门口,她们一致认为她们的孩子长大了,也会做大事情了。

连生啊,帮于老师出把力呀,奶奶说。

连生啊,给于老师尽个心呀,妈妈说。

好像于老师的对象就在我手里掌握着,也好像她们如果不关照,我就不会替于老师出力尽心似的。不过那时候我的心情很好,所以我并没有嫌弃她们琐碎和啰嗦,我认认真真地点头答应她们,我看到的眼前当然是一片光明,我已经看到于老师身穿新郎的服装在向大家作揖、派烟了。

村长正在吃晚饭,抿一点小酒,这是他多少年来没有改变的东西。他现在也有一点老了,从前村长一边吃晚饭一边开着广播给村民们开会,说说话,时间长了,他养成习惯了,哪天不说心里会慌慌的,但是后来时代进步了,广播也取消了,村长吃饭时就有些沉闷,但是他也不会让自己闲着的,他们家的一只老猫永远是他忠实的听众。老猫已经很老了,它就是那时候经常明偷暗抢和村长争夺咸鱼的那个猫,现在它的风姿已经大不如前,有时候它听村长的诉说,听着听着它会打起瞌睡来,村长叫醒它,它再听一会儿,又打起来了,村长对此很不满意,他想重新养一只猫或者一只狗,甚至最好是一大群,这样村长每天晚上的演说听众就成气候了。但是村长的老婆秀珍不同意,她说,要么你自己伺候它们,屙屎屙尿屙得床上桌上都是,你自己去弄吧。村长就不吭声了,其实在乡下动物屙屎屙尿乡下人是不在意的,他们即使脚踩在粪便上也无所谓的,最多嘀咕一声,拿鞋在地上蹭一下就是了,只是村长的老婆秀珍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她要想把家里收拾得和城里人的家里一样干净,虽然这是不可能,但她还是尽力去做的。这样村长再养些猫狗听他说话的想法就没有能够实现,所以到现在为止,他的听众仍然是那只老猫,有时候村长会叹息一声,他可能是感叹什么东西吧,老猫向他看看,至于它能不能听懂村长的叹息,那只有它自己知道了。

现在我和爸爸来到村长家,我们把我们的想法向村长一说,村长还没听完,就一拍大腿,英雄所见略同呀,他说,你们不来找我,我也要告诉你们呢,我又在替于老师物色一个对象。

我和爸爸交换了一下目光,我们觉得村长真是个好村长,他对于老师的关心,可谓是无微不至的,我将这个话说了出来,村长吱儿地抿了一口酒,说,这还用你说呢。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相亲了,相亲的故事在于老师的人生中已经发生过很多很多次了,以后不知道还会发生多少次,我们总是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相亲,每次相亲都会有新鲜的内容,而且对村长来说,无论这一次的对象是他介绍的还是别人介绍的,村长都是百倍的努力。

你们放心吧,村长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一切我都安排好了,你们知道我的能力的。

知道的。

我早就说过,于老师的婚事包在我身上的。

我暗暗地想,说不定就是因为包在你身上才一直没有包成功,但是我没有把这话说出来,我换一个方式问道:对方是哪里的呢?

三里亭。

长得漂亮吗?

那还用说。

年纪轻吗?

当然轻的。

家里条件呢?

当然好的。

那村长你见过吗?

当然见过,没见过我敢说她漂亮吗,村长说,不过最近没有见过,从前见过的。

我心里当时就有点凉的,村长看出了我的心思,又开始大吹大擂了:其实见不见过这都没关系的,就凭我的面子,人家能给介绍差的吗?

那倒也是,我爸爸附和村长。

我不想附和,但是我也不能太不给村长面子,说实在的,村长对于老师的婚姻关心得真是不少,也可能于老师的姻缘还没有到吧。

她的名字也很好听的,村长说,她叫秀芳,多好听,秀芳。

秀芳,秀珍,秀莲,秀花,秀梅这都是农村里常见的女人的名字,也不见得有多好听,但是村长就觉得这秀芳是最好听的,甚至比他的老婆秀珍还要好听,那也是村长的一片心意呀。

村长总结了前些次不成功的经验教训,他检讨自己,认为以前不成功的主要原因是重视还不够,所以这一次村长作出了郑重的安排。

村长的安排就是在学校里摆一桌宴席,这也不能怪村长的水平低,在乡下,能够表示出重视的,除了吃喝,还有什么呢?

为了表示我们的重视,为了表示于老师的重要,村长决定将这次宴会的规模扩大到每家出一个人,我要叫他们都换上新衣服,像于老师结婚一样,村长说。

在准备宴席的日子里,不仅村长忙前忙后,我和月儿也都是颠颠地跑来跑去,月儿到别人家去借碗筷瓢盆,去请教一些会烧菜的主妇怎么烧煮,弄得于老师很不高兴,不停地叨叨说月儿不安心复习迎考,月儿不听他的,他便来跟我说。

连生啊,你要好好劝劝月儿。

连生啊,你要做做月儿的思想工作。

我说于老师你放心,凭月儿的基础,高考是没有问题的。

我的一句话又引起于老师的几句几十句甚至更多,他说什么呢,仍然是那些老话,熟能生巧,熟了才能巧,不熟就不能巧,巧就说明熟了,不巧就说明不熟,最后于老师说,懂了吧。

不懂。

我和月儿一起笑了,于老师认真地说,你们不要笑,熟能生巧是真理,是颠扑不灭的真理,你们要是能够理解了这句话,走遍天下也不怕了,你们如果不能理解这句话,说明你们还——

不熟。

我和月儿同时说。

你们说对了,于老师高兴起来,如果你们还没有理解这句话,说明你们还不熟,所以你们还要继续努力,所以你们是任重而道远的,所以你们不能有丝毫的松懈,所以你们……

但是我和月儿都在等待秀芳的出现。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村里家家户户派出代表,也果然是按村长的要求,穿了新衣服,他们陆陆续续来到学校,宴席就摆在教室里,显得特别有味道,村长还叫人张灯结彩了,村民们到来的时候,东看看西看看,都很高兴。

哟,像结婚了。

等于就是结婚呀。

于老师的好日终于来了。

于老师什么时候能够抱儿子了。

说不定已经先结果了。

不会的,他们还没有见过面呢。

你怎么知道?

村长说的。

村长说不定也不知道呢。

嘿嘿嘿。

嘻嘻嘻。

大家一派喜气洋洋,祝贺于老师,这时候村长进来了,他的身后跟着几个人,是一个男的和两个女的,村长笑眯眯地把其中一个温和面善的女子引到于老师跟前,在大家热切的注目下,村长说:于老师,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秀芳。

于老师看着她,笑眯了眼,他去跟她握手,摇着她的手,说:秀芳同志,你好。

这个女的脸便红了,她扭扭捏捏起来:我,我……

村长回头向大家看了看,他的眼神是很骄傲的,好像在说,你们看见了吧,我给于老师介绍的人,怎么样?

这时候后面的那个女子一下子就冲到前边来了,她拉开了前边这个人的手,自己去握住了于老师的手,她也和于老师一样,紧紧地握着,拿于老师的手摇了又摇,看得出她的力气很大,摇于老师的手像摇拨浪鼓似的。

咦?咦咦?大家想。

于老师仍然盯着秀芳,他们都等待着下面的继续介绍,但是聪明的人,像我,像月儿,我们都已经感觉到哪里错了,我们心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就在我们紧张的时候,跟他们一起来的那个男人说话了:村长,你搞错了。

村长不知道什么错了,他向他看看:什么错了,没有错呀,这是于老师。

那个男人说:村长你把秀芳搞错了。

村长仍然不明白:秀芳搞错了?秀芳怎么会搞错呢,秀芳是我亲自介绍给于老师的,决不会错的。

嘻嘻。

两个女的一起笑起来,那个男的指了指两个女的,作了最后的指认:这个是秀芳,这个是陪秀芳来的秀芳的小姐妹,叫文娟。

紧紧拉住于老师的手摇来摇去的这个是秀芳,她啊哈哈地笑着:于老师,你选错新娘了,我可没有选错新郎,我是秀芳呀……

村长犹犹豫豫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们,看来看去,还不相信,村长说:你们不是开玩笑吧。

他们说,我们不开玩笑。

村长说,我记得我见过秀芳,是她这样子的,不是她那样子的。

他们说,村长你不要开玩笑。

大家的脸色明显地变化了,许多人的眼神也暗淡下去了,其实于老师找一个漂亮的老婆或者找一个丑的老婆与他们并无多大关系的,但是他们真的都希望于老师能有一个漂亮温柔的老婆呀。

有人开始出馊主意,要想让于老师赖婚了,他们窃窃私语,说可以把责任推到村长身上,是村长弄错了人,于老师并不要和秀芳谈对象,要怪只能怪村长,等等。

村长开始是有点恼火的,他觉得自己辛辛苦苦忙来忙去,最后大家都要怪他,他觉得有点委屈,想替自己辩解,但是他刚要开口的时候,突然变得聪明起来,他狡猾地笑了一笑,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我搞错了。

我的工作做得不细致。

我的工作做得太马虎。

是的呀,大家乘机说他,村长你怎么能够这样马马虎虎呢。

是的呀,这可是人家的终身大事。

村长怎么可以乱点鸳鸯谱呢?

村长又不是红娘,他不会做介绍的。

算了算了。

村长你以后要认真一点的。

眼看着大家已经把话题引到后面去了,大家的意思太明显了,他们在告诉三里亭的人,既然搞错了,就算是我们错了,就不谈了。

几乎没有一个人看得中这个秀芳,这是事实,但是他们也不知道掩饰,也不觉得需要掩饰,不行就是不行,看不中就是看不中,是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三里亭的人,我们不要你们的秀芳。

倒是于老师觉得他们这样说话太直接了,于老师肯定也没有看中秀芳,于老师也是喜欢漂亮一点的女人,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但是于老师觉得不能太不给人家面子,所以他说:先坐下来吃饭吧。

大家坐下了,肚子也饿了,正准备开饭,秀芳一下子站了起来,说:我就是喜欢于老师这样的人,你看于老师多懂礼貌,多有水平,多有涵养,于老师,我心目中就一直是要找你这样的人,今天总算有缘找到了哎。

村长连忙说:秀芳哎,其实事情被我搞错了。

秀芳说:错了不要紧,干脆我们来个错中错,错上加错,错上加错就是对的了,于老师,我说得对不对?

嘿嘿,嘿嘿,于老师大概觉得有些尴尬。

反正我是看中于老师了,秀芳大声地说着,她走到于老师身边,十分亲昵地操起了于老师的胳膊说,我和于老师是一见钟情的,我们是真正的爱情,哎,你们大家不鼓鼓掌,为我和于老师祝贺?

有一个人已经在吃菜了,也没有听清楚怎么回事,听说鼓掌就放下筷子鼓了两下,因为只有他一个人鼓掌,掌声是零零落落的,其他人都十分不满地看着他,坐在他旁边的人踢了踢他:你乱拍什么手?

他还是搞不懂:我没有乱拍呀,你们说鼓掌我就鼓掌了。

就是就是,秀芳赶紧说,你们鼓掌就说明你们是赞同我们的,于老师哎,我们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无缘对面不相识,我们心里都这么说,希望于老师给她一个明确的表示,告诉她,这事情是不成功的,但是于老师嗫嚅着,不好意思说出来,这时候我注意到月儿情绪低落,走了出去,我当然是会跟出去的,从小到大,我和月儿在许多事情上都是心意相通,心领神会的。

在月光底下月儿默默地站着,我走到她身边,想说什么,但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屋里吃饭闹酒的声音开始起来了,不管怎么说,这顿饭大家是会高高兴兴地吃的,酒是要多喝的。

月儿,我叫了她一声。

你说于老师会不会跟她谈的,月儿问我。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这倒难说了,现在并没有什么铁定的事情可以证明于老师不会跟这个秀芳谈对象,只是理性上的推测和感情上的愿望而已,更何况,这个秀芳连村民们都看不中她,于老师怎么会……

我担心,月儿说。

你担心什么?

于老师会的。

不知道月儿的预感是从何而来的,但是我看得出月儿心里确实有了阴影,她心事重重,本来开朗活泼话多的月儿,变得沉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