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后来还是笑了。
但是我并没有看见,不是所有的事情我都能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或者自己经历的,有许多事情,是事后于老师告诉我们的。
那一天,我和于老师是在村口分手的,村口有两条路,一条通往村里我们大家的家,另一条通往小学。
赵连生,早点回去啊,于老师说。
老师再见,月儿再见,我说。
再见,于老师说,明天上学不要迟到。
噢,我说。其实这是多余的,我上学从来没有迟到过,我站在村口的路上望着于老师抱着月儿向学校走去,我真的很想跟他们一起去,但是我不能的,我有自己的家,我有父亲母亲,他们会等我的,我在一瞬间甚至想,如果我也没有父母亲,我就和月儿一样跟于老师回去了。
我的这种想法肯定跟月儿有关的,只是月儿不知道的,别人也不会知道的,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其实那一天我根本就没有考虑很多问题,年龄的幼小决定了我不可能去思考,于老师把月儿抱回家去,算什么呢,他真的收养月儿了?他是一时的冲动,还是会将这件事情进行到底?他是真的要做月儿的爸爸吗?这些事情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呀,就算我很聪明,我也不可能去想象这些难题,更不可能去解答它们。
我走过村长的家,我朝里边看看,我虽然没有看清楚什么,但是我也知道,每天这个时候,村长都会对着话筒讲话,许多年里,村长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村民,就是用这个话筒,各家各户的广播喇叭里,就传出了村长的声音。
村长说话的时候,一边拿一个小酒杯倒了一点酒想抿一抿的,村长的老婆秀珍端了一点咸鱼拿到村长面前,村长咂了咂嘴,当然,这啧啧的声音也会通过喇叭让村民们都听到的,这一点村长不在乎,村长正在准备抿酒的时候,村长家的老猫跳到村长的桌子上,村长还没有来得及抢碗,碗里那惟一的一块咸鱼已经被老猫咬在嘴里了,老猫快速逃窜,喉咙口发出呼呼的吼声,村长能够来得及做的事情,就是大骂老猫。
你个黄眼乌珠畜生。
你个杀胚。
你个没人管教的东西。
你个什么什么。
这时候于老师正在给月儿洗脸,于老师说,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小脸像猫脸了……
村长的叫骂声从广播里传了出来,因为频率高,分贝大,震得广播嘶啦嘶啦响,月儿眼睛里露出恐惧的神色,于老师说,没事的,村长在骂猫呢,村长家的老猫嘴馋,和村长抢东西吃,那只老猫呀,是这样子的,于老师做着张牙舞爪的样子,他是想逗月儿笑,但是月儿却始终是疑疑惑惑地不解地看着于老师,于老师见月儿仍然不笑,他的嘴里又发出了喵呜喵呜的猫叫声,叫了几声后,于老师发现月儿快要哭了,赶紧去关掉广播。
月儿,你不会是怕老师吧。
月儿,你别看老师平时会板面孔,其实老师不凶的。
月儿,以后你会知道老师的,老师是很讲道理的。
月儿,老师是有知识有水平的人,所以老师不会无缘无故骂人的。
月儿……
于老师就是这样,反反复复地告诉月儿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是越说越说不清楚,怎么说月儿也不点头,最后于老师只好问月儿:月儿,你听懂了吗?
不懂。
嘿嘿,在这一点上,月儿和我们有着惊人的相似。
只是无论于老师做什么样的努力,扮什么样的鬼脸,出什么样的洋相,一直到月儿爬到于老师的床上去睡的时候,一直到月儿睡着了发出轻微鼾声的时候,月儿的眉结仍然没有解开,于老师看着月儿的愁眉苦脸,于老师想,月儿,我决不让你再受苦。
在月儿上床的时候,老师正在写一封信,老师说,月儿啊,等你念了书,你就会来偷看老师写情书了,不过这封信可不是情书啊,这是老师请客的名单。
月儿无动于衷地看着老师。
你知道是什么客人吗?于老师有些得意的,是老师结婚请他们来吃喜酒的人,老师就要结婚了啊,什么是结婚你知道吗,结婚就是讨老婆呀,老师的老婆你知道吗,就是药店里那个王芳呀,月儿啊,老师结了婚,你就会有个小弟弟了,你可不许欺负他呀,他比你小多了……
于老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会儿,月儿已经睡着了,于老师写好了名单,也睡了。
于老师是被月儿的尿泡醒的,那时候于老师正在做梦,他梦见自己在给我们上课,当他背对着我们开始板书的时候,太阳照在他的后背上,于老师觉得暖暖的,温温的,很舒服,他还尽情地舒展了一下身子,可是不一会这暖暖的感觉就变成了冷冰冰的了,于老师伸手摸了摸后背,咦,怎么湿了?
于老师就醒了,他醒的时候那股又冷又湿的感觉就是实实在在的了,于老师拉开电灯,发现月儿坐在床上,两眼直愣愣地看着他。
你怎么啦?
我尿了。
尿?于老师回过神来,就闻到一股子尿臊味,接着后背和屁股上的感觉犹如蚂蚁一样爬动着,于老师“哎呀”一声跳了起来,掀开被子,床单湿透了,掀开床单,褥子也已经湿透了,再掀开褥子,连棕垫也是湿漉漉的,再看地上,汪着一大摊。
我的妈,于老师说,你小小的人,能尿那么多呀?
就是在这时候,月儿笑了,她的笑真是惊天动地,格格格,格格格,格格格,格格格,在于老师手足无措、站在那里看着那么多的尿一时不知怎么理解的时候,月儿的笑像是失了控,她笑弯了腰,又直起来,又笑弯腰,又直起来,于老师后来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小孩子,一个六岁的孩子会这样的笑法,于老师手忙脚乱地把泡在尿里的月儿抱了出来,又去扯床单,又去拉褥子。
没法睡了,于老师说,没法睡了。
格格格,格格格。
于老师把月儿放到水桶里,替她洗干净,用毛巾擦的时候,于老师才想到一个问题。
你的衣服呢?
格格格。
可是我这儿哪里有小孩衣服呢?
格格格。
我还没有结婚呢,等我结了婚,就要有小孩了。
格格格。
可是就算我有了小孩,那也是一个小小的婴儿,只有这么大,于老师做了一个抱婴儿的手势,他的衣服你也穿不上的呀。
格格格。
你怎么还笑,于老师后来是拿自己的一件衬衣给月儿穿上,月儿从头穿到脚还嫌长,于老师怕月儿踩住下襟绊跤,干脆拿剪刀把长出来的部分剪掉了。
后来老庞对我说,我在想,月儿那泡尿怎么会那么的大。
为什么?
可能因为月儿彻底放松了。
那一天晚上,也就是月儿来到于老师家的头一天晚上,床上不能睡了,于老师想出一个主意,睡到教室里去,拿几张桌子可以拼成一张很大的床呢,于老师说,床拼成以后,月儿跷着一只脚,在“床”上跳来跳去,像个小疯子,她一边跳,一边笑着唱歌:
抗铃抗铃马来哉,
隔壁大姐转来哉,
买点啥个小菜?
茭白炒虾……
于老师忙手忙脚地做完一切,准备上“床”了,一抬脚,才发现自己一直是光着脚在忙碌,抬起来看看,脚底板已经污脏污脏,于老师打了水来洗脚,月儿从“床”上爬下来,去拿来一块抹布。
爸爸,月儿说。
于老师的心突然一抖,我的眼泪要流出来了,于老师后来说,我心里很酸很痛。
于老师呆呆地看着月儿,过了好半天,于老师说,大家都叫我老师的。
爸爸,月儿说。
你明天开始就要上学了,于老师说,叫我老师。
爸爸。
老师。
爸爸。
老师。
月儿的性格是很犟的,当天夜里的事情就证实了这一点,于老师坚持要她叫老师,而月儿则坚决要叫爸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第二天我们开始介入的那一刻起,一直到以后,再以后,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月儿叫爸爸,她一直都是叫于老师“老师”的。
老庞听完这些故事以后,说,我还要让这个细节更生动一点,他说,月儿兴奋得睡不着,于老师哄她睡,他哼着一首歌给月儿催眠,哼着哼着,自己倒睡着了,月儿挠于老师的脚底心,把于老师挠醒了,于老师懵懵懂懂地看看月儿,赶紧又哼起来了。
生活中的于老师是不唱歌的,也不大懂音乐,但是在电影里有一首歌的音乐背景贯穿了始终,那是一首早期的苏联歌曲,我们大家都会唱的:红莓花儿开在河边原野上,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听说文金承包了村里的会议室,他开了一个卡拉ok厅,村民们有时候也会去唱一唱歌的,有一回于老师也去唱的,他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唱完了,最后大家热烈鼓掌,但是有人说,于老师从头到尾没有唱准一个音调。
这话我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