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还是寻常的景象。但是,英武山的新生活正以迅速、多彩、复杂的形式变化着。就像春天还没解冻的英沙河,表面上千里冰封,但在河的深层,坚冰在悄悄地消融,河水变得湍急。李家庚感受生活的方式就是“喜新厌旧”,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引水之后,修路成了他近期生活的全部。赶走了那个买山林的商人之后,李家庚把自己堵进了死胡同。红口白牙说出去了,必须要干,但是,修路的资金确实没有着落。谈起这事情的时候,李家庚曾经风趣地说:“我是穷山沟里的草帽官,就是说是一个穷官。穷官自有穷官的思路,穷官自有穷官的办法。先办事儿,后找钱。我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唾沫沾!”
关于卖山林的事情,全村公决已经出来了,没有人反对。如果有反对者,只有李家庚一人。村里的党员和群众替李家庚捏着一把汗,村文书王福把群众的担忧讲给他:“不卖荒山怕是不行吧?这笔钱咋办?天下哪有掉馅儿饼的好事?就是真的掉馅儿饼了,也不会掉到咱农民的头上!还是把山林卖了吧!”李家庚望着王福,望着众乡亲的脸,他知道他们是疼爱他李家庚。李家庚却极为严肃地说:“谢谢你们的好意了!我是这样看的,我们把山林卖给外地商人,就等于把自家的黄花闺女让人家蹂躏哪!现在中国人面临的尴尬是,一味地追求高效益,却牺牲了自然环境。当我们认识到环境被破坏了,却又很难治理了,你就是哭都哭不上来了。到时候,我们咋向子孙交代?我们英武山人把啥留给子孙?房子终会倒塌,金银财宝终会散尽。他们两手空空,凭啥富甲天下?是这山林、这土地呀!”
村民们被李家庚的话深深震撼了!
李家庚就是不一般,他就是比我们常人想得更深、看得更远哪!
从此以后,李家庚开始研究县里倡导的“村村通工程”。有了这一线光明的召唤,他就要努力冲破这片阴影,哪怕是历尽艰辛、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记得春天的时候,在他首次提起修水泥路的会议上,这个“村村通工程”还没有出台。像上次引水一样,他先找专家对修建四千米道路的路基、水泥、钢筋和劳资作了预算,大体要花上几十万,光路基这一块就得十五万元。李家庚心里有数了,就开着他那辆破旧的夏利车往县里跑。
李家庚来到了抚宁县交通局丛宝峰副局长的办公室,把英武山的交通情况说了一遍。丛宝峰局长告诉他:“由于资金有限,还有别的原因,咱县的‘村村通工程’是先易后难,先拣条件比较好的村庄施工,难度大一些的放在后边。咱们这项工程是从2003年干到2007年,总共四年的时间,全县每个村都通公路。你们英武山呢,由于地理和经济条件的限制,研究决定放在2007年施工。”李家庚一听心就凉了,他看了看丛局长手中的施工图表,知道这是铁定的了。李家庚仍不死心,继续跟丛宝峰局长讲述英武山行路难的事,最后还讲了一个与路有关的故事,以求得到领导的同情。丛宝峰局长叫来了专门负责石门寨镇的同志具体跟李家庚说明情况:“你们村要通过沙河寨,工程量特别大,全线占了四千米,而你们英武山人口相对较少。从路基、配套资金到工程难度以及任务量都是你们所不能承受的!而且我们还有个规定,整个路基工程都需要本村来完成。”李家庚认真地听着,没有说话。丛宝峰局长说:“李支书,你们英武山承受得了吗?还是等你们养猪富裕了,有了钱,到了2007年,我们一定给你们铺一条高规格的水泥路。”李家庚苦着脸说:“丛局长啊,不能等啊,我李家庚等不了哇!”丛局长愣了愣,问道:“为什么?你怕那时改选,你选不上村支书啦?”李家庚摇了摇头,说:“不,那倒不是,是我的病——”他还是把自己的病情说了。丛宝峰局长沉吟了一会儿,心里很沉重。他送别李家庚的时候补了一句:“容我们再跟石门寨镇沟通一下,再研究研究!因为咱县排到2007年的村子很多,怕是单独给你们开了口子,别的地方会告状啊!”
李家庚回到英武山,等待着县里的好消息。漫长的等待是多么的难受哇!电话铃响了,他急忙去接电话,可不是县交通局打来的。那天来了一辆县城的轿车,缓缓停在了村委会门前,他远远地看见了,心里一动,莫不是县交通局的人给公路勘察来了?可是,汽车里的人并没有下车,只是探了一下头,跟他打听了一下道路,就沿着坑坑洼洼的路开走了,有些地方还被汽车碾下深深的沟。腾起的尘土遮住了他的视线,当尘土散去时,汽车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顿时,李家庚觉得心头空落落的——
不能等了,李家庚要继续出马。
李家庚往返跑镇里、县里和秦皇岛市交通局,几乎跟领导们磨破了嘴皮子,请求把英武山的“村村通工程”提前,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呀!李家庚据理力争,终于打动了县交通局的领导。丛宝峰局长派人来到了英武山,进行几天的实地勘察。英武山人为了迎接勘察人员,端出了高规格的盛宴。他们认为虽然难度大,但英武山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支书李家庚的决心大,群众热情高,今年修路还是可行的!于是,英武山终于被列入了今年道路“村村通”的名单。李家庚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便讲,英武山的水泥路马上就开工了!
铺设路基要英武山担负,李家庚陷入了新的困境。因为现在是科学管理,过去全民齐动员、老少齐上阵的方式不行了。县交通局的专家再三叮嘱他,一定要找到铺路基的正式施工单位,否则下面的活儿他们无法干。李家庚咧了咧嘴,那样子像哭了一样难受。没有钱的活儿,谁会给他干呢?
李家庚重新想到了引水的老板杨久菠。他打听过了,他手下的施工队不仅能铺设水管,而且还能铺设路基。那天杨久菠来了,李家庚把事先做好的锦旗给了他,然后就提到了铺设路基的工程。杨久菠一听就吓坏了,一边苦笑着,一边摇着头说:“李家庚啊李家庚,咱哥儿俩是好朋友,可也不能你说点灯我就添油,你喊进庙我就磕头哇!我不能再上当啦!上次引水我就给你赔了好几万,我的公司那么多人等着吃饭呢!”李家庚嘿嘿地笑了,使劲拍了杨久菠一下肩膀:“不干就不干,看把你小子吓的!”杨久菠咧着嘴巴说:“给你干活儿,赔点儿钱还是小事儿,就你这死去活来的吓人劲儿,我受不了。我的心脏可是不太好哇!我还想跟你多做几年伴儿呢!”虽说是玩笑话,却使李家庚脸色尴尬,一阵心酸:“算了,你小子我指望不上啦!”李家庚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很感激杨久菠的。作为朋友,杨久菠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人家也得吃饭哪,别再逼他了,自己再另想门路吧!杨久菠看见李家庚不高兴了,就连忙解释说:“家庚兄,我不干你这活儿,你可别记恨我呀。”李家庚嘿嘿一笑:“你这人,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们哥儿俩可不是酒肉朋友。要是酒肉朋友,我有病不能喝酒了,你早不理睬我了。我们是真正的朋友,就是到死,你也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他说着,眼睛就红了。
李家庚到镇里一打听,听说筑巢营有一个叫王洪晨的老板,他有专门修路的工程队,而且还拥有自家的采石场。
一个傍晚,李家庚开着夏利汽车来到了二十里地外的筑巢营。因为王洪晨老板非常忙,等到很晚,才在王洪晨的家里见到他。王洪晨果然是行家,一听李家庚说的四千米路基,就拿出了十五万元的开支预算。
李家庚心里虽然有准备,但是,一听这个钱数,他还是心里一沉,仿佛又走进了黑夜。上次引水,他自筹资金是五万元,都让杨久菠给担了,这次可是多了十万元哪。这个眉宇之间存有英武之气的李家庚,这个普普通通的村支书,真的被“钱”这个最普通而最实际的字眼给难住了!当乡亲们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的时候,此刻的李家庚正经受着“人穷志短”的折磨!
王洪晨似乎看出李家庚是个好面子的人,此时被资金难住了。
李家庚闷闷不乐的脸上透出一层淡淡的阴影。下面的谈话注定是请求王经理让利,让利就等于索取,索取是低贱的,索取在心理上永远处于劣势。李家庚低声说:“王经理,不瞒您说呀,我们英武山穷啊,刚刚引了水,至今还欠着杨久菠的钱呢!村里号召养猪,这路不修不行啦。我们这样好不好,咱们先不谈钱,干了工程再说。你在石门寨打听打听我李家庚的为人,日后我们英武山的日子好了,绝对不亏待朋友!”
“你就是李家庚啊?这我才对上号了!”王洪晨笑了,把茶水和水果递过来,“我们村有你们英武山的一个媳妇儿,她回了一趟娘家,回到我们筑巢营就夸奖你!说你带着个病身子给大伙儿奔忙,干了不少的好事,什么养猪啊,建沼气池啊,引水啊,退耕还林啊,帮助贫困户啊,我都听说了,你从不计较个人得失,自己累得死去活来的,现在哪儿还有这样的党员呢?我非常敬佩呀!”
李家庚谦逊地点点头:“有啥好夸的,我所干的都是一个村支书应该干的。你说错了,在我们的国家,像我这样的党员还很多,只是你不认识罢了。不然的话,我们乡村还有啥希望?社会还能进步吗?就说我吧,既然老天爷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为啥不实实在在地给乡亲们干点儿实事呢?干着死总比躺着死强啊,这样死了,也给后人留点念想啊!”说着脸上是一副痛苦的神色。
是的,所有正直忠诚人的痛苦,都能引起忠诚正直人的同情。这是一种伟大的、心心相印的同情。这种实质性的检验,每时每刻都冶炼着人的情操和心灵。王洪晨是一个土商人,但他不是一个奸商,多年来一直干着乐善好施的事情。乡里有啥为难着窄的事情,只要找到他,他都会热情地伸出援助之手。他望着李家庚说:“你这话说得实在,我们筑巢营的干部要像你这样就好啦!”王洪晨使劲拍着胸脯说:“天不早了,咱别啰唆了,就凭你的人品,我先给你干!要是换一个村,我肯定是先让他打定金后干活儿!”
李家庚感动地抓住王洪晨的手:“谢谢你呀,谢谢!”
李家庚回来的第三天,这一天早上下着细雨。李家庚接到王洪晨的电话,说他们的施工队要来了。他打着伞到村口迎接,细雨的清晨由于李家庚的笑脸显得格外生动。许多村民也聚集到了村口,他们最先发现滚雷的声音是从土路上传来的,继而,他们看见一排长长的黑影,黑影渐渐清晰了,看见王洪晨带着挖掘机、推土机来了。那是一个长长的车队,浩浩荡荡地驶进村口。乡亲们纷纷迎上去,给工人们送水、递烟,拉着他们的手,说说笑笑,就像见了远方的亲人——
第一铲扬起的黄土漫天弥散。满眼都是黄土、沙石。风过处,李家庚闻到了土地的气味,就像闻到了山上栗花的香味。
李家庚的眼睛湿润了。
李国和老人听见隆隆的机器声,赶紧走出家门。老人看见这样的场面,激动得血涌到脸上来,张望了很久很久。
李家庚对着李国和老爸说:“爸,您看咋样?你儿子没吹牛吧?”
李国和老人好像没听见儿子的话,继续张望着。
韩友新老人走过来,紧紧握着李家庚的手:“家庚啊,你真是我们英武山的菩萨呀!咱村人多少年的梦,都让你给圆啦!你就是我们英武山的大神仙哪!”
李国和老人听见了,自豪地拍着胸脯说:“他就是得了道,成了仙,也是我的儿子!”
韩友新老人问:“家庚,咱们也没钱哪,你是咋把人家忽悠来的?”
李家庚睁着一双意味深长的眼睛,温和而从容,他淡淡地一笑:“咱这村里的草帽官,是一个穷官,穷官就得使穷官的办法。您非要我说出真情的话,告诉您哪,我是拿唾沫把他们沾来的!”
两个老人都愣住了,甚至还有些恐惧。李国和老人担忧地问:“沾,那不就是骗吗?儿啊,诈骗是犯法的呀!”
李家庚说:“不对,沾跟骗是两码事。人家是心甘情愿被沾,沾里含着情、含着信任、含着友谊!”
李国和老人似懂非懂地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