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乔娘的话,已经说完了。
“原来,乔公子已经失踪这么久了……”朱少英叹了口气,“我还在奇怪,为什么后来都不见你们那边有人来上货了。”
“我丈夫死后,家道便中落了,药材生意是早就不做了的。”
朱少英点了点头:“都不容易、都不容易……不过,我实在是不知道乔公子出了什么事。当年他在我这收账——我记得是六十六两还是七十六两来着——收完之后,我还请他喝了两杯酒。他应该第二天就走了。”
“那时乔大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蔡紫冠问。
“没有。”朱少英肯定地说,“那时乔公子年纪轻轻,气色很好。听他的口风,前面收账也收得很顺利。”
自己回忆是一回事,听别人说起,却另是一番感触。朱少英口中的丈夫活灵活现,音容宛在眼前。乔娘心头一痛,又落下泪来,慌忙用手帕掩住了脸。
太平趴在他的脚下,下巴搁在前爪上,原本都要睡着了,这时却也微微抬起头来。
“那么我冒昧地问一下,”蔡紫冠沉吟了一下,“‘有春堂’是怎么倒的?”
朱少英一直从容的眼睛里,也终于掠过一抹痛苦的神色。他勉强笑了笑,伸手去摸小柱的头,却被儿子不耐烦地打开了。
“只是我……只是我经营不善罢了……”
“不怪你。”朱大嫂一手拎着茶壶,一手举着几个瓷杯走来,“你一片好心,是他们没心没肺,不念你的好……”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想到过去,满心的激愤,却还是说不出一句重话来。
“娘子。”朱少英敏捷地跳起身来,接过妇人手里的茶壶茶杯,“医者父母心,我们治病救人,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他给瓷杯注水,分给蔡紫冠一行。剩下的一杯,却递还给妻子:“娘子辛苦了。”
朱大嫂捧着茶杯,哽咽着站在那里。
茶杯中的水浑浊如泥浆,蔡紫冠他们喝也不是,放也不是,捧着瓷杯,一时都呆住了。
“这几年说也奇怪,”朱少英叹息着说,“丰城里生病的人,一下子变得特别多。加上天旱,田里的收成又不好,很多穷人来我这里问诊,我就少算钱,或者先挂账。想的是等到来年收成好了,账也就填上了。谁知道这年景,却是一年不如一年。放出去的账始终收不回来,甚至有的人干脆就死了,或者举家搬走。于是‘有春堂’的坏账就越来越多,最后终于撑不住,倒了。”
“丰城就是风水不好,”朱大嫂忽然发狠说,“人心……人心也坏!”
她猛地抽噎了一下,热水溅出来,烫得她一哆嗦。
“为什么好人没好报!”水杯从她的手里滑落,在地上裂成了两片,妇人终于哭了出来,“老朱家原本吃穿不愁,小柱也是喊着金匙出生的。我盼着他读书中状元,可是现在,我儿子连学堂都上不起!”
地上的一滩水渍迅速扩大,又迅速渗干了。
“娘,没事。”小柱靠在门框上,小小年纪,脸上满是桀骜,“我不用中状元,也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朱少英即便再装得无所谓,也不由涨红了脸。
“娘子,娘子,我以后一定会再开‘有春堂’,让你们娘儿俩过好日子……”
“我还怎么指望你……”妇人哭得越发厉害,“你是个没用的人,除了看病,什么也不会?有春堂倒了,咱们坐吃山空,这就要喝西北风了……”
朱少英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场面忽然变得完全失控,蔡紫冠和乔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人家兰老三好心好意拉你一把,你都不知道伸把手……
“兰老三的钱,是要断子绝孙的……”朱少英说了半句,猛地截住了口。
他看了看三位客人,忽然长叹一声,一躬到地:“家丑难于见人,不敢再留三位。见笑见笑,惭愧惭愧。”
“哪里哪里!”蔡紫冠慌忙站起来,拉了一把意犹未尽的杜铭,踢了一脚忙着打盹的太平,带着乔娘,这就准备告辞。
“就……就这么走了?”朱大嫂匆忙抹了抹脸,止住抽噎,“这就走了?你们对账了么?真的没有欠账了?”
蔡紫冠早忘了这茬,被她一提,根本来不及接茬。
“欠什么帐?”朱少英奇怪道,“咱们和乔家做生意,一向是我们欠账啊。”
“他们刚才说欠我们钱……”朱大嫂懵懵懂懂地掏出金子,“还……还给了我这个!”
杜铭响亮地叹了口气,踢着太平,率先往院门走。
“朱老板,一点小钱,就当是给小柱买几颗糖吃……”蔡紫冠隐约觉得不妙,连忙赶着圆场。
“你拿他们的钱了?”朱少英猛地立起眉毛,这个一直随和得有些懦弱的男人,这时候却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口气严厉,不容置疑,“快还给人家,人家没欠我们的钱!”
妇人嚅嗫着,拿着金子的手,却往身后藏去。
“快一点!”
“朱大哥,算了。”蔡紫冠有点自责,“是我和大嫂玩笑,你就别当真了!”
朱大嫂抬起眼来,这边看看蔡紫冠,那边看看朱少英。
她已经哭得乱七八糟了,原本干涸的双眼,现在可是溢满了无助和哀求。
“快一点!”朱少英厉声喝道。见妇人还不情不愿,不由更生气,抓住妇人的右手,就去掰她的手指。
朱大嫂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扭着身子,不让朱少英拿到得手。
两口子一个躲,一个抢,就在原地转起圈来。蔡紫冠站在一旁,痛觉一个头两个大。
“不许打我娘!”
小小的身影猛地打横冲来,在朱少英的腰上一推,将他推了一个趔趄。
小柱瞪着父亲,脸蛋涨得通红,“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时冲动之后,他也害怕起来,眼看朱少英站住了,要回过头来了——忽然大叫一声,转身逃出家门。
——乱了,全乱了!
朱少英脸色惨白,已经被儿子的大不孝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