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还在南燕国时,我就听夫子讲过:虽说敬畏祖先敬畏神明是天下法统的根基,人们也习惯了遇事占卜占卜向神明讨教一二,可是所有神明的预测莫不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模糊的断言总是能解释后来所发生的一切,成了,固然能够解释,败了,同样能够解释,所以,真正慨然成事的人反而并不汲汲于神算,而更注重于人事,比如武王伐纣,太公踩龟止卜。
夫子是学问高深的夫子,就连所讲的道理也分外高深。当时的我听完这番话后极为震惊:想不到连神明也喜欢玩暧昧……
表哥们却很受鼓舞,四表哥当即握拳表示,虽然他没有在卜取蹇卦前踩碎龟甲,但区区一个蹇卦丝毫不能影响他送我一个惊喜的决心。
喜不喜的我是没收到,惊确实是惊了一惊,因为之后不久,他就毫无预兆地投了我们经常游船的那条河会了他们家祖先。
此后我也曾暗暗揣测,难道四表哥所说的惊喜就是,他不会游水却要下河捞鱼这件事?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卜取的那个蹇卦倒是清晰灵光了一回。虽然换一种结果,那个卦象也不是不能解释。
还有我前两次失败的婚姻,事先卜取的都是吉。当时的理解自然是婚姻能成是吉,但事后证明,这个吉的解释只能是烂桃花夭折为吉。
因着神明的预测是这么玄奥,让人无法猜透的玄奥,所以我对占卜之说一向持有比较宽容的态度,吉,我自然欢喜,不吉,我也不恼。
可是面对那次占梦的结果我却无论如何也宽容不起来,占梦师的解词日日夜夜回荡在我的脑海中,像刀锋剑芒寒光闪烁,我承认,我受了伤,受了很严重的伤。
秋雨潇潇,天气日渐寒凉,我的心情也如那秋日萧瑟的天空。
可是除了我,其他的人都是欢喜的。
秋雨来临,也预示着旱情结束。虽然秋收已毕,田里的庄稼严重减产,但终算是没有造成太大的灾害。
政事堂中,萧泽连说话的声音都透着轻松愉悦:“卿此番去鲁国,那边的情况怎样?”
鲁君的母亲去世,大夫闵蒙前去吊唁,此番归来向国君汇报。
闵大夫回道:“因为天旱,地里没麻,鲁夫人丧事上用的都是葛绳,真是闻所未闻。”
萧泽笑道:“这倒是开了先河,谁让鲁侯的母亲正赶上这种时候呢。”
闵大夫道:“正是,可也作怪,临了葬了葬了天又下起雨来,于是走到半路的丧车又退回来,葬礼延期,本来也没什么,还算合乎礼制。可是鲁国久旱,这一场雨下来,人们的喜悦之情几乎难以掩饰,于是一场丧礼却诡异地洋溢着欢欣的气氛。”
萧泽失笑:“这还真是……唔,卿的感受颇为细致。”
大夫点头:“不过,臣感受最深的还是,因为尸棺久放,到下葬的时候,那尸体的味道简直已经……”停了停,没了下文。
透过竹帘的缝隙,我看到萧泽举到唇边的耳杯顿住,而后默默放下:“这一趟差事,卿辛苦了。”
闵大夫谦逊地称谢,而后告退。
萧泽起身来到后室,道:“枯坐了半日,累了吧,要不要先回去歇歇?”
我抚了抚身旁的食盒,含笑道:“不过略坐一坐,哪里就累了?倒是君上,连着接见臣下,才是辛苦,我吩咐了庖厨做了些新式点心,君上尝尝?”
萧泽叹气,坐到我身旁:“夫人觉得听了刚才那番关于“味道”的话后,泽还能吃得下东西么?“
语气中蕴了些撒娇的意味。
我好笑地侧过头来看他,他微怔,似有片刻的闪神,轻轻握了我的手腕,身体俯低:“记住,以后只能对泽一个人这样笑。”
略带玩笑的口吻,眼角眉梢是满满的温柔,这样的萧泽,是我倾心依恋的,如是以往,我定会满心甜蜜,可是经过公子丙一事后,此时我心中涌起的,却是淡淡的黯然。
我用蜂蜜吸引蜂蝶,可是我从未想过用笑和舞去吸引男人,除了眼前的他。
一瞬的怔忪过后,我故意托起腮做沉思状:“君上可知,从古至今的美人中婧最佩服哪一个?”
萧泽缓缓摇头:“不知。”
我严肃道:“褒姒。”
一抹流光自他眸中闪过,他挑起眉:“哦?”
我问:“君上可知为何?”
萧泽似笑非笑:“为何?”
我一本正经道:“因为她冷。别的美人或多或少都要做些事情来取悦君王,比如遇到明君,你要做些贤能贤惠的事让君王欣赏,遇到昏君,你要做些离经叛道的事引君王注目。可是褒姒美人只需依着本性端着一张冷脸,便能让周幽王便身心俱醉,激情无限。虽说该王激情之下做出的事有些荒诞,又是废太子换王后又是烽火戏诸侯,可那也是周幽王的自己的秉性所致,与褒姒无涉。同样是美人,比起晋国骊姬的种种经营谋划,褒姒美人何其简单省力。你说,在取悦国君方面,她是不是古今第一省时省力的酷美人?”
萧泽好笑:“你?”
我郑重点头:“虽然我本性不是清冷骄傲的美人,但能得君上点拨在人前模拟酷美人风姿,也实属有幸。”绷起脸做冷若冰霜状,“这个样子如何?”抬颌敛目做高高在上状,“这样呢?”慢慢挑睫斜视做睥睨状,“还是这样?”
萧泽哭笑不得:“婧,我不是……”
话未说完,侍人进来禀道:“还大夫求见。”
萧泽抬手:“宣。”
我维持着刚才的表情,矜持地起身,高傲地请辞:“君上要务在身,小童就不打扰了,请容告退。”
淡淡地扫了一眼进门揖礼的大夫,淡淡地颔首,淡淡地走过,依稀听到身后传来他仿若呻吟的叹息:“婧……”
出了门,刚想笑着问问身旁的青篱自己表演得怎么样,就听见室内还无社的声音道:“据报,楚国周边的群舒叛乱,楚君正忙着平乱,目前无暇他顾。”
接着是萧泽的声音:“那就好,公子丙突然出现,又遽然离去,实恐楚国对我国有什么异动,现在暂时不用担心了。”
还无社:“是。”
我略微一顿,遂无声离开。
连阴数日后,天空懒懒地露出半边红日来,萧泽兴致高昂,吩咐宫中准备车马弓箭帐篷等,意往龙山狩猎。
君太后派人传话:“老妇欲同往观猎,请儿媳备好祭月物品,随同前去。”
我很纳闷:“祭月物品?要祭不也该祭山神么?”
传话侍人道:“太后的意思,时值仲秋,这两日月色尚可,山中月色想必更好,正好趁观猎时祭月,也是一件风雅事,祭月原不拘哪一日的。”
我甚无语,太后想要风雅,这等突发的少女情怀,但愿月神她老人家能吃得消。
因君太后的加入,原定的“卯时出城,勿扰街市庶民”就改成了“辰时出城,以便庶民观瞻。”
出城向东,不到半日,已见草木绵绵,峰峦隐隐。
远远望去,似有薄雾笼罩在山林间,山石苍古,木叶斑斓。
忽然想起儿时在南燕国,偶然见到城外隆起的土丘,我十分好奇,便问旁边的大表哥那是什么。
“是坟包。”大表哥答。
“什么是坟包?”
“就是人死后要住的地方。”
“哦。”我恍然,停了停,“那表哥以后也会住进去吗?”
大表哥默,半晌,淡定道:“会,不过,要比这个高比这个大。”
而后某一日,我指着某一处对二表哥赞叹:“好大的坟包呀,二表哥,你以后要住的坟包是不是也像这个一样?”
二表哥的表情有些扭曲:“那是窑,不是坟包,你表哥我住进去会烧得连渣都不剩。”
“哦。”
再后某一日,我惊喜地指着更高的一处对三表哥叫:“窑!窑!三表哥你看,好大的窑啊!”
三表哥敲我的头:“那是山,丫头,记住了,别以后说出去让人笑话。”
于是,在我的心目中,山便是超越一切的最高存在。
巍巍华夏之地,山何其多,萧之龙山或许称不上是最有名的山,也称不上是最雄伟的山,可却是我二十一年的生命里能见到的最巍峨的山。
巍峨到,自踏入山路开始,我的耳边便不停地回荡着一曲曲大气苍凉的秦风。
车马在山腰停了下来,禁军兵士开始有条不紊地支帐篷,埋锅灶。
炊烟升起,暮霭朦胧,山间一轮明月,幽幽地洒下清凉的月晖。
就在主帐前设了几案,月上中天时,铺上竹席,摆上供品,焚香祭月。
君太后、君上、直至随侍的大夫女眷依次排列,由赞者引领,祈愿叩拜。
眼角的余光看到他清俊的侧面轮廓半隐在溶溶的月影下,嘴唇微动,似虔诚,又似虚幻。
他会祈愿什么呢,为国?为家?为子孙后嗣?
我静静地闭上眼,凝神屏气。
如果愿望只有一个,如果愿望只能实现一个,那么,我只自私地希望,梦的预言不要成真,他能爱我一生。
夜来的风中,耳畔传来林涛如海,虫吟泉鸣,我在心中反反复复念叨这句话,渐渐忘我,直到礼毕声起,众人起身。
再后便是分酢,小宴,鉴于天色已晚,太后不堪疲劳,众人便早早散了。
萧泽拉着我走到帐外同赏月色,一边走,一边指点山间错落的灯火,有巡夜的兵士,也有山林人家。
“夫人向月神许了什么愿?”走到一棵青檀古木下,他侧过头来看我,眉目含笑,“夫人祈愿时一直在偷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