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卷缓缓舒展,淡淡的水墨香中,一妙龄女子跃然浮现。
鬓发如云,跪姿婀娜,正纤手拈勺为对方斟取酒水,微翘的唇角若隐若现,婉丽的眉目如诗如画。
我有些怔怔,依稀觉得此女有些眼熟,惜乎只有半面轮廓,无法确定。
我动手去展剩余的画卷。
萧泽似有不乐,淡淡地松开了手。
女子对面的男子,手执羽觞,双臂半舒,只一个简单的动作,已仿佛让人听到他高谈阔论的响亮嗓音,朗朗大笑的欢悦笑声。
我着实惊了一惊:“二表哥!”
那画中的男子,五官分明,浓眉醒目,可不就是二表哥?
萧泽语气莫名:“原来让婧那样注目的男子,是婧的表哥。”
我这才去看那画风略显梦幻的半面女子,心想,原来是我。
津津有味地打量了半晌,才好奇地问道:“这幅画是从哪里得来的?”
萧泽道:“大约四五年前,杜焕使经苏国,在驿馆时偶然见到这样一幕,便画了下来。”
我凝眉细想,渐渐恍然。
是我与郑君婚姻不了了之的第二年,二表哥以南燕使者的身份出使苏国。消息传来,未等二表哥进宫面君我便迫不及待地跑到驿馆去看他。
故人相见,分外热络,说起儿时的趣事,两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话题渐渐转到我那刚刚夭折的婚事上,二表哥道:“你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家里都很担心你,特意委我来看看,你现在觉得怎样?”
怎样?还能怎样,我都快忘记了。
我挠挠头,有些讪然,觉得自己好像辜负了别人的担心一样,道:“我挺好,没能嫁到郑国,你不知道有多庆幸呢!”
于是便把郑君意外身亡,我在郑国城外急急回转的事说了一遍,感慨:“幸好我跑得快,要不然,哼哼,现在才真正让人担心呢。”
二表哥失笑:“果然是我妹子的性格,做得好。”顺手拨了拨被我扰乱的额发,半是叹息半是挪揄:“只是这样的人儿,怎么会嫁不出去呢?”
我突然就想到,要不是他们几个表哥纷纷背信弃约迎娶他人,何至于现在没有我的地儿,进而生出这么多糟心事?
于是心怀怨怼道:“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将来当个老姑娘,到时找个由头出宫别居,高兴了就在府中养个美少年,听听歌唱唱曲,照样快活一世,不比嫁人好?”
很是傲然的语气。
二表哥再次失笑,语气逼真:“那表妹养美少年的时候一定要事先通知二表哥一声,看在我们这么熟的份上,让表哥我优先入选,如何?”
我愣了愣,怪异地睨他:“以表哥的年龄,到时候冒充美少年……不觉得大了点么?”
二表哥抿了一口酒,悠然:“熟人么,何必计较那么多。”
……我忽然觉得话题赶到这里有些奇怪,连带的觉得今天的二表哥都有点不正常,虽说此二表哥平常就有点“二”,但“二”到如此程度倒还是头一次见到。
我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一副画面:已然面目苍老、腰背佝偻的二表哥前来投奔,身后跟着一个表嫂,又一个表嫂,再一个表嫂……各自还拖着一个娃、两个娃、三个娃……
我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若真是这样,我那点家底还不被他们吃得连渣都不剩?
于是,我用十分克制十分为难的语气告诉二表哥:“这个……包养的事,来日方长,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
细思我和二表哥见面的整个过程,以兴奋开始,以诡异结束,端的想不起有哪一刻能如画中所描绘的那般含情脉脉。
而偶然经过的杜焕大夫却神奇地捕捉到了。
对此,我只能由衷地感叹:杜大夫,人才也!
身旁,萧泽的声音缓缓传来:“后来,我见到这副画,非常喜欢,便向杜焕问起画中的女子,这才有了之后我向苏君提亲的事。”
我讶然抬头,正对上他俯视而来的目光,冬日朦胧的暮色里,像有春波粼粼闪过,我有些失神。
“原来……幸好……”我喃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萧泽握住我的手,微笑漾起:“画中女子虽好,但男人却很碍眼。”
他这么一说,我瞟了一眼案上,顿时也觉得应该把二表哥抠掉把眼前的人贴上去。
“怎么办呢,”他的声音低低地游移在耳畔,带着魅惑人心的力量,“见到婧那样看别的男人,泽心中不高兴了。”
我的脸“腾”地红了,用这样的语调……太阴险了,赤裸裸的诱惑……
“那、那我们改日宴请杜大夫,让他重画一副……”我结结巴巴,连声音都被俘虏了。
他低笑着“嗯”了一声,揽过我,柔软的唇覆了上来。
丝毫不耽搁,第二日,萧泽便召来杜焕大夫说明意图。
杜大夫沉思片刻:“君上的意思,夫人不变,臣只要细细揣摩君上的风姿,替换画中的男子便可?”
萧泽颔首:“正是。”
席间,杜焕的目光果然一直含情脉脉地流连在萧泽身上,我在旁边亲为把酒,无由地产生一种自己很多余的感觉……
宴罢,杜焕退去作画,青篱捧着一枝红梅进来,道:“公主派人送来的。”
梅香馥郁,我取过来,解开枝末的白绢,笑:“小姑娘学会风雅了。”
白绢墨字,写着一句话:东园之梅,猗傩其华。谁与同赏,乐之无家?
还未发话,身后的萧泽轻哼一声:“告诉公主,夫人是有家之人,让她邀别人一同赏梅。”
我斜眼看他,萧泽补充一句:“夫人近日身体不适,不宜出门。”
青篱领命而去,我问:“君上这是何意?”
萧泽把头枕到我的颈间,轻声:“今日夫人在家陪夫君,改日夫君出门陪夫人,”顿了顿,“赏梅。”
我:……
阵阵啃噬的酥麻从颈间直窜全身,我闭上眼睛,开始发颤,好吧,又来这一招……
没有想到,萧泽的一句“身体不适”竟真的招来了探望者。
不一日,悬了新画的堂中,桐、声二人双双到访,意甚关切。
“嫂嫂怎么了,怎的又病了?”声子问,和桐子一道行礼。
我竭力拿出一点恹恹之态,“唔”了声:“也没什么,不过有些疲懒困乏,不想动,常想睡而已。”
桐子问:“看过太医了吗,太医怎么说?”
我道:“没有,料想不是什么大问题。”
声子问:“嫂嫂的症状怎么和我累的时候一模一样,嫂嫂近来很劳累吗?”
劳累……
各种画面闪过脑海,我的脸开始发热,支吾着转移话题:“好像是……对了,你们梅花赏得怎样了?”
声子长吁一声,懒懒地倚上靠几,哀声道:“还提什么赏梅呀,想要听书,死活不准,想要看花,又说人杂,让女师布置了一大堆作业,总而言之就是想闷死我。”
说到后来,小嘴撅起,已成抱怨。
我甚觉同情,刚想出言安慰,小姑娘“呀”的一声,突然站了起来,双眼大睁,好像见了鬼也似。
我吓了一跳,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小姑娘一脸紧张:“天呐,我才想起来,母夫人今天让君兄查看我的课业,我、我还没完成呢!”慌慌张张往外走,忽又转过头来对桐子,“你好好陪陪嫂子,改日再聚。”
话犹未落,人已不见。
袅袅余风中,剩下的两个人有点呆。
好久,我道:“逼得太紧了。”
桐子点头。
我又道:“看来你的境遇要好一点。”
桐子迟疑地看我。
我笑:“再有两个多月就要成新娘了,准备好没有?”
桐子脸泛红晕,低头道:“这都是夫人的恩德,桐每每想起,无不感怀于心。”
我微微摇头,不再多言。
桐子道:“其实这些日子,桐一直心中不安,总是不由自主地忆起在楚国的往事,特别是那日听书后,这种情况越发明显。”
我默默倾听,温言安慰:“都过去了,你也要慢慢释怀才好。”
桐子似有纠结,犹豫片刻:“桐……倒是没什么,是有些事关系到夫人,也不知该不该告知,夫人对桐恩重如山,桐一旦远嫁,便成永久隐瞒……是以万分为难不安。”
我甚感讶异:“怎么?”
桐子道:“夫人可还记得当初随桐来萧的楚国乐师?”
我脑中立刻浮现那名俊美无双擅奏秦风的墨袍君,略略点头:“记得,他叫景煜。”
桐子头垂得更低:“其实……他不是乐师,而是楚国的公族大夫,楚国五大公族之一的景氏领主。”
我着实吃惊,盯着桐子,话都说不出来了。
以楚国之大,五大公族之一的领主……他的封土地位,已经堪比小国诸侯了,可是为什么……
桐子道:“在楚国最难熬的日子,偶然遇见此人,他突然问我:‘想不想离开公子丙回母国?’看我震惊难言的样子,他笑道,’不过条件是事成之后让我以乐师的身份随夫人回萧见见萧君。’我答应了他,回萧后,君上不在,他说:‘见见君夫人也一样。’很久之后,我才想到,或许他想见的原本就是君夫人。”
桐子的推论实在让人意外。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与自己墨袍君相见的情形,无论哪一处都看不出他有处心积虑要见我的迹象。即便是最后他送了我一只玉埙,我想那也不过是知音者之间的惺惺相惜罢了。
再说,以大楚到小苏如此遥远的距离,他有事先认识我的可能吗?
我不禁笑了,对眼前的桐美人道:“你多虑了,他要见我?完全没理由啊,其实他想见的就是君上,不过没赶上时候罢了。”
至于他为什么会隐瞒身份见萧泽,当时的我连想都没想到。
桐子依旧眉头紧锁。
我又道:“就算他有什么想法,他又不是公子丙之流,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桐子终于容色稍解。
只是,一提到公子丙,就难免想起桐苑那一幕,一想到那件事,就难免倒胃口。
桐子走后,我胃口倒得连见到新上的点心都犯恶心。
“夫人?”青篱失色。
我放下捂嘴的手,疲倦道:“可能是真的累了,都撤下去吧。”
青篱请来了太医。
我倚在榻上,任由太医凝神细诊。
“恭喜夫人,是喜脉。”
我从榻上直直地坐起,巨大的惊喜之下竟忘记该有的反应。
急切的脚步声近,我抬头,就见他大踏步地走进室内,也不顾周围的人在,倏然把我从榻上紧紧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