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七月,天空渐渐高远起来,空气中弥漫着薄薄的秋意。
桐子美人出府别居,声子也来鼓动我:“我们也去小住几日吧,她那里可凉快了,满院子青桐,还种了许多葡萄,就当是消暑了。”
我略有犹豫。
声子撒娇:“去嘛,去嘛,一直待在宫中很无聊的。”
我想了想,谨慎地问道:“桐子美人有没有养什么宠物,比如说游水的长牙的,或是又长又滑的东西?”
声子一愣,随即笑道:“她现在就养花花草草蔬蔬果果。”
我放下心来,含笑答应,一段时间的来往,三人也算相熟了,去去也好。
声子欢喜雀跃。
车马来到桐子的别苑,我挑帘一望,登时觉得两只眼珠子变得绿油油的:宅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桑林,宅内是一院遮天蔽日的青桐,沿墙处还引出一架架藤蔓,如此蓬勃浓郁的绿意,几乎要流淌出来,让我险些分不出美人的身影。
桐子美人正在院中静候,声子欢快地招呼:“看,我把嫂嫂请来了吧,君夫人在此,看谁还敢为难你。”
桐子抿唇微笑,款款向前行礼:“夫人的房间桐已经让人安排好了,夫人请。”
我问桐子:“有人要为难你?”
声子笑嘻嘻地接话:“有备无患嘛。”推着我往房间的方向走。
房间整洁舒爽,连室内都养着不知名的花草,空气中弥漫清甜的植物芬芳。桐子道:“这些草可以驱赶蚊虫,夫人还需要什么只管吩咐就是。”
我笑道:“已经很好了,你看,开窗就可以摘到葡萄。”
声子双手交握做仰天状:“吃着新鲜的水果,赏着优美的歌舞,我声子什么时候才能混到这一步啊?”
我睨她:“等你当了大国的君夫人自然可以。”
桐子沉思:“要不当大国的寡夫人也行。”
声子激灵灵地一抖,推她:“什么人呐这是,你咒我呢,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想当寡妇是怎么的。”
桐子表情诚挚:“我是想当啊,这可不是咒你,这是祝福。”
……声子接受无能,像推布袋一样把她推走了。
我犹在石化,这桐子美人,到底还要还要给别人多少惊喜啊。
次日,天高云淡,清风徐来。
桐子在院中设席,铺上凉苇,置上瓜果,三人分案就座,桐子招来女乐,一人击鼓,一人弹琴,一人跳舞。
我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许是桐苑的氛围太好,凉爽适宜,空气芬芳,看着看着便有点昏昏欲睡。
声子懒懒地托腮评点:“哎,看那位舞女的身材,桐子,你这里的伙食不错么。喂,那位敲鼓的姑娘,你当这是在捶衣服么?还有你,你是在弹琴还是弹棉花?”
三位表演者渐渐地停了下来,局促不安地望着我们,泪眼汪汪。
桐子惭愧地对我道:“她们三个是我从侍女中挑选出来的,虽然教了很久,但终归资质有限,”神情有点无奈,“打发时光,聊胜于无罢了,还望夫人见谅。”
我顿了顿:“是你教她们的?”
桐子:“嗯。”
我拈了一颗葡萄:若有所思:“那你……”
桐子站起身来:“我去。”
……我无语地望着走向场中的美人,后面的话随葡萄落进肚子。
桐子缓缓地展开袍袖,像一只优雅的仙鹤般,随着鼓点起步旋转,她的身姿如此轻盈,仿佛眨眼之间便会随风飞去,我拈葡萄的手停了下来,凝神观赏。
舞步正酣,跳舞的人却开始不对劲起来,那小眼神像抽了筋似的,不停地往一个方向瞟,我回过神,刚要发话,声子一下挤掉那个敲鼓的侍女,道:“鼓点散了,你真当自己在捶衣服啊!”
而后声子击鼓,桐子跳舞,舞到中场,又觉不对,两人换了位置,再舞片刻,感觉更怪,声子停了下来,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弹琴的侍女,侍女含泪默默退了下去。
这一来,人手更少,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我,我含着着葡萄模糊地问:“怎么了?”
两人不言语,眼神殷殷,我咳了一声,吐出葡萄籽,道:“总得容我准备一下吧。”
声子一下子高兴起来,殷切地问:“嫂嫂需要什么?”
我顿了顿:“蜂蜜。”
从房中出来,见声子犹在门外打转,看看我又看看房内好奇地问:“嫂嫂要蜂蜜做什么?”
我淡定地瞟了她一眼:“跳舞是费力气的活儿,先用点蜂蜜补补不行么?”
声子:“……”
直到上场,声子还抱着那个蜂蜜罐子,蘸一蘸,舔一舔,若有所思,好像在研究蜂蜜的成分似的。
琴声起,鼓点响,我徐徐地伸出手臂、踏出舞步。
灿灿的阳光从桐叶的缝隙间漏下,如金色的蝶翼粼粼闪动,温馨的紫藤萝随风婆娑,忘我地舒展着飘逸的风韵;我看见了,篝火,河流,苇影,我听见了,长笛,鸟啼,蛙鸣,我仿佛回到了儿时的时光,和表哥们拥火谈笑,我仿佛亲历了儿时的梦境,化身为最美丽的鸟儿展翅飞翔。
有蝴蝶飞来,落在我的指端,我轻轻抬手,看它惊起,流连忘返。有更多的蝴蝶飞来,像一条绚丽扇动的彩绸,随我旋转。
蜂蝶纷纷,像赴一场华美的盛宴,铺陈出最梦幻的背景,我置身其中,自由盛放。
不知何时,鼓声和琴声停了下来,我看到众人的神情,痴痴地望向我,目眩神迷,如坠梦寐。
我就在那样的目光中,保持着跳舞的步伐,飞快轻盈地离开场地,奔向房中,把环绕尾随的蜂蝶关在门外。
而后,我靠在门边,轻轻地舒了口气,笑了。
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心情愉悦坐在镜前,拿出巾帕,蘸了水,仔细地清理自己的手指和头发。
门外有喧哗声传来,似乎有人起了争执,我不以为意,依旧不紧不慢地擦拭残留的蜂蜜,想象着姑娘们的反应,心情更悦。
喧哗声大了起来,依稀夹杂着桐子的央求和声子的怒斥,我微微蹙眉,放下巾帕,打开了门。
瞬间,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院中不知何时闯进来一个男人,此时正在和桐声二人撕扯,桐子拉着他的袖子又急又气又哀求,声子想拉开他,无奈人小力薄,被他随手一挥,便踉踉跄跄地退到一边。
旁边的侍女想动又不敢动,脸色苍白地扎煞着手呆在当地。
而守门的家丁早已被他带来的随从控制了起来。
我哆嗦着嘴唇环顾一周,霎时,脑子又是一蒙:我的侍女呢,怎么不见人影?
拉扯中那人已经走上前,油光水滑的一张脸急不可耐地往我面前凑,眼中迸发出热切的光芒,腻腻地唤道:“美人!”
我承认我被恶心到了,胃部开始剧烈抽搐,我后退一步,冷着脸道:“你是谁,你有几个胆子敢擅闯私宅?”
桐子拼命地拖着他的袖子,声音已带上哭腔:“你走!你走快!我和你已经毫无关系了!她不是你能肖想的!”
那人转过头看着她,认真地说道:“桐子,吾不会找你了!吾看上了她,吾要带她走。”
浓重怪异的强调,我却听懂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峰一抖:“你是楚人?”
他那张营养甚为宽裕的脸上登时绽放光芒:“是喔,美人,锅锅吾喜欢你,锅锅吾是……”
他的身后,人小志坚的声子抱起那个蜂蜜罐子以壮士成仁的气势冲过来,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畜生,欺负了桐子还不算,还要欺负我嫂子?”
“嗖”的一声,那只蜂蜜罐子飞了过来,男人头一偏,罐子错身而过,没能击中目标,“啪”地摔到地上,四分五裂。
声子傻眼。
那人调笑:“小姑娘,缺少点儿道行噢,你要是嫉妒,本公子不介意也收了你噢……”
但接着,他就笑不出来了,他那身颇为华贵的锦袍上洒上了淋漓的蜂蜜,连同地上的,漫溢出浓郁的甜香。
蜂蝶纷纷飞来。
没有舞蹈的引导驱使,蜂蝶们兜头兜脸向他扑去,变化就在一瞬间,其他人迅速散开,任由他在原地挥袖跳脚。
“公子!”他的随从惊愕过后,连忙赶过来替他驱赶。
我急急地转身,向屋内逃去。
谁知门还未来得及掩,一个巨大的身影挤了过来,门“砰”的一声甩上,他直直地转向我,眼中闪动着危险的光芒。
蜂蝶声犹自在门外“嗡嗡”作响,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我谨慎地后退,身子抵上了铜镜,虽竭力维持着冷冽的气势,而内心却已经波涛暗涌:他是谁?他要做什么?
对面的男人又浮现出那种油腻腻的笑,眼中的贪婪一览无余,张口道:“美人,舞跳得很好噢,锅锅喜欢你,你就从了锅锅吧。”
像逗弄小动物的野兽一般,一步一步欺上前来。
我冷声问:“你是谁,竟敢说这样的话,你不想活了?”
他不在意地笑:“吾是楚国公子丙,这萧国的女子,不论是那个大夫家的妻女,吾都如探囊取物一般,看看桐子不就知道了?”
公子丙,原来他就是公子丙!
我觉得自己的整个指尖都在颤抖,像迎面被泼了猪油一般,又惊又腻。
“可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冷笑,慢慢地和他兜圈子,“你当真一点也不顾忌?”
“吾会晓得的,”他暧昧地笑,“吾会把美人的每一寸每一分都摸得清清楚楚噢。”
我几乎要破口大骂,只觉得生平之辱莫过于此,内心紧绷得像离弦的箭,反反复复只呼啸着一句话:绞了他!我要绞了他!
门外,响起了桐子的捶门哭泣声:“开门!快开门!你不能动她,她是君夫人,她是君夫人呐!”
对面男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顿时浮现出一种奇异的兴奋之色,我盯着他,迅速地移向门边,可是还未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已被他攫住了手臂,用力地往怀里带。
我一边挣扎,一边高喊:“放开我!你这个登徒子,你想死是不是?”
他捉住我的双手,把我摁到镜子上,炙热地呼吸喷在耳边,慢笑:“美人,不可以这么狠心喔,锅锅要好好疼爱你呢。”
再不多言,湿漉漉的吻不管不顾地压了下来。
愤怒与惊惶如潮水汹涌袭来,铜镜冰凉的感触激起全身阵阵战栗,我死命挣扎着,内心一片山呼海啸,天崩地陷。
门什么时候被踢开,背后的钳制什么时候被放松,我全然没有感觉,等我能够反应过来时,我只看到镜子中,一柄寒剑横在了公子丙的颈前。
“放开她!”淡淡声音,仿佛沾染了来自地狱的幽魅气息。
执剑的男人,一身素白,像披了漫天的霜雪,黑沉沉地眼中没有一丝暖意。
我呆呆地转过身来,不敢置信,恍如梦寐,声子和青篱红着眼睛前来扶我,而我只是看着他,像凝望了千年时光。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像风中哭泣的落花:“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