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萝青亭,碎花环绕,亭中琴茶俱设,清香袅袅。
我有些愣怔。
墨袍君莞尔:“难道公主忘记自己来做什么的了?”
来做什么?悠悠的余音在我脑中回荡,我终于想起,还夫人邀我是来听琴。顿时了悟:“你是乐师!”目光扫过他的墨色的长袍,问,“先生是秦人?”
秦人尚黑,衣多墨色。
乐师微笑:“在下是楚人。”
我略有遗憾:“先生问我喜欢什么,其实我……喜欢秦风。”
激越苍凉的秦风,哪怕是深情的曲子,也不掩怏怏大气,是我的最爱。
乐师似有意外,却并不多言,走上台阶,净了手,端坐在琴几后。
琴声淙淙,如绵绵起伏的河水,渐起滔滔巨浪,席卷而来。
我一直以为,琴是君子之物,重清修重心境,更适合清和淡雅的曲子,像秦风这样格调的用筑演绎更为合衬,却不料,他一曲秦风,竟弹得如此……澎湃。
我有些回不了神。
“素闻婧己公主乐舞双绝,舞一起而动天下,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一观?”
风光澹澹,落花悠闲,他修长的双手还抚在琴弦上,淡雅的微笑还印在唇边,就连侧头弹奏的姿势都未曾变化,而出口的话却如此突兀。
一曲毕,琴韵袅袅消散。
我莫名地又有了那种感觉,此人给我的那种感觉,违和。
心中到底有点被冒犯的不快,可是因为他的琴艺,我尽力维持着自己的风度:“舞一起而动天下?那天下是不是也太容易动了,敢情先生以为天下是您的手指甲盖呢?”
乐师大笑,恍然整个锦绣花园都为之失色,我一时怔住,那一瞬的感觉,是如此清晰,如此分明。
惊艳!
心底那些许的不快霎时烟消云散,我想,对美人,我终究是宽和的。
乐师道:“是在下冒昧了,只是公主听了我的琴,可否也让在下领教一下公主的琴艺呢?”
对此人的话,我已经感觉不到意外了,略微沉吟片刻,说道:“这个还可以接受,不过比起乐师,琴艺难免逊色了些。”
话虽如此,依旧坦然坐在席前,凝神弹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乐师含笑点头:“空谷绝壑,松涛回鸣,看来公主甚能领略琴之意境。”
我道:“对秦风,琴终归差些,似乎筑更为合适。”
乐师当即吩咐:“取筑来。”
我亦不推迟,按弦执尺,对案击筑。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乐师面色平和:“幽涧花落,疏林鸟坠,正是筑之意境。”
侍女马不停蹄,连箫也取了过来。
我来者不拒,对着满园风华,呜呜吹奏: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乐师面容略僵,声调平平地评述:“书帘波漾,平台月横,此乃箫之意境。”
我心满意足,抚着长箫谦虚道:“以前只是随意练习罢了,如果不是乐师解说,我还真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展到了如此境地。”
就见乐师的眼角奇怪地抽动了两下,默了片刻,说道:“只是不知公主为何只奏这一首曲子,是因为特别喜爱的缘故?”
我诧异地睨他:“我只奏这一首,自然是因为我只会这一首,别人是一样乐器配百样曲子,我是一首曲子配百样乐器,不行么?”
乐师呛了一声,沉默。
良久,乐师沉思道:“原来公主的喜好不是乐舞,而是……收集乐器。”
我:“……”
回到宫中,声子对错失听琴这件事不停地唉声叹气,问我:“那个琴师怎么样?”
我略略回顾,总结:“衣服挺黑,牙齿挺白,笑声挺大。”
声子喷了,咳嗽连连:“我……我说的是琴艺。”
“琴艺么?”我偏头思索,似乎一直是我在弹,遂道,“忘了。”
声子抓狂。
就在我继续细数萧泽离去的日子,盘算着要不要给他修一封家书时,两日后,墨袍君突然直扣宫门而入。
“先生此来,何以教我呀?”一瞬的惊讶过后,我彬彬有礼地问道,书里面国君惯常应对游说士子的说辞。
墨袍君忽然哈哈大笑。
我脸色冷了下来,盯着他不言语。
墨袍君再次施礼,眉梢眼角笑意犹存:“恕在下失礼,只是每次见到公主总能听到许多奇言妙语,一时忍不住才......”
我脸孔微热,竭力维持君夫人的涵养:“无妨,先生请讲。”
墨袍君笑道:“在下新作秦风曲谱,想请公主品评。”
我脸色略缓,微笑:“有劳乐师,先生的才艺我定会举荐给国君,如果先生想做宫廷乐师也是可以的。”
墨袍君笑容变淡:“在下不日就要回楚国,此次前来也只是为了回报公主那日演奏多种乐器的好意,至于其他,在下心领。”
我不胜唏嘘,还想再说些什么,墨袍君已低头从袖中取出一只碧莹莹的玉埙来,说道:“听秦风,自然还是埙最好。”
绿莹莹的玉埙,如一汪秋水被他擎在指间,映着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宛然如画,极其赏心悦目。
他翩然端坐,低唇凑近埙孔,披散的黑发垂在身后,侧面看去,俊眉修目挺鼻薄唇,线条优美得不可思议,如果再年轻些,或许还会雌雄莫辩。
我忽而有些恍惚:这个人,以前是不是曾经见过?
继而又在心中沉沉地摇头:怎可见了美男就觉得眼熟呢?
颤悠悠的乐音激荡而出,带着埙特有的苍凉遥远的味道,好像穿越千年的时光在寂静的室内盘旋回荡。
似寂凉的月光笼罩古战场,似金戈铁马落满寒霜,似旌旗猎猎使出国都,似壮士热泪美人柔肠。
心潮澎湃,心神激荡。
我怔怔地望着乐师,声音微颤:“原来,这才是秦风。”
他抬头看我,目光是一片难解的深沉:“这首曲子,献给公主,今生……”
我不解,见他起身,未及思索的话便脱口而出:“先生真的不打算留在萧国么,君上他是爱才之人,定会厚礼相待,我……也愿拜先生为师。”
他微怔,随即低笑出声,却并不多言,略一施礼,扬长而去。
墨色的身影,就像一袭神秘瑰丽的夜梦,倏然出现,又倏然消逝。
我怅然望着他走出门口,突然想起什么,急问:“先生的姓名是什么,还望告知。”
他微微侧身,优美的唇形弯起:“景煜。”
我略一愣怔,那人影已消失不见。
据我所知,乐师的姓一般为“乐”或“钟”,倒从未听过有姓景的,是乐师只说了名字,还是这世上本就有一种叫“景”的乐器,抑或只是楚国的风俗太怪,为常人难以理解?
我不得而知。
数日后桐子美人进宫拜见,我向她问起,桐子低声道:“其实我与先生相识也不太久,在楚国最难熬的时候,是他指点说我公子丙怕蛇,又爱吃鱼,于是我才养了食人鱼和蛇,公子丙不能忍,就把我休回了家。回萧时,我把先生一块带来,也存了报答他的意思,只是……他终究还是回了楚国。”
我讶然叹息,感慨良久。
如果景美男留下,如果桐美人进宫,在宫廷闲暇时,花好月圆际,我与夫君执手相伴,看美人舞,听美人曲,那该是何等惬意的情景,也圆了我养美人的梦想。
可惜……我甚是失落。
闲来酝酿写于萧泽的家书,脑中反反复复只有两句话:瞻彼日月,我思悠悠,道之云远,何云能来?
提笔写下,白简墨篆,俱是思念。
小心地把竹简标上序号,打算着等积攒到一定数量时一并发出,突见侍女捧着个盒子进来,说道:“夫人,有信。”
我既惊且喜,未想到萧泽的信会先一步到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
喜滋滋地接过那个风格颇为诡谲的漆绘雕花木盒,心中还隐隐纳闷:为何不用信筒却用这样一个奇怪的盒子,难道去了一趟大国,连家书也学会包装了?
待盒盖打开,一抹碧色映入眼帘,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滑,一枚碧色玉埙骨碌碌地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