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珍见到岳东终于承认了,忽然灿烂一笑,酒红的晕色染了她白皙的脸,唇,整个人像是含苞欲放的花朵,在最后的回光返照里,终于盛开。
岳东抬头看去,不由一怔,没想到看惯了的表妹,会这样的美——整个人迎着光,仿佛融在光亮里,头上的簪子摇曳,发出璀璨的光芒,耀了他的眼。
“表妹……”
前尘往事一起涌起,排山倒海的的愧疚淹没了岳东,是他不好,是他不对,他心里有了人,便随随便便找了个理由搪塞她,让她苦苦等等了这么多年,才让她张皇失措,害死了老太太……
程珍看着岳东眼眸里的悸动,忽然笑了,樱唇微启,一溜鲜血从嘴角流出。
“表妹。”岳东见这种情形,又叫了一声,声音含着无限愧意,却没有惊讶。
他早就知道她要做什么。
然而他并没有阻止。
程珍垂下眼帘,那笑容渐渐变成了苦涩,从始至终,他对她都是这样的狠心,狠心啊。
真可惜自己痴心一片。
程珍扶着桌子,身子摇摇晃晃,生命之火,开始熄灭,美好年华,也只在这里终结。
“表哥,抱抱我吧。”程珍低低道。
岳东迟疑了下,慢慢走到她跟前,俯下身来,抱住她,暗夜芬芳,表妹要死了,那个可爱的举着风车的小表妹,要死了,他闭上眼。
“真的很对不起,表哥,我想我是疯了……”程珍的呼吸渐渐短促,可是依然断断续续地说着“因为等得太久了,所以就想让她出出丑,没想到……总之我害死了老太太,拿命还了也罢,反正,我也活够了……”
岳东只紧紧闭着眼。
程珍的声音本来已经微弱下来,可是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挣扎着睁开道:“那个陆氏,表哥放了她吧,她也是苦命的,为了错凑齐银子给她弟弟治眼,用命换了我的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
一个念头从岳东脑海里闪过,脑海里一片空白,也不知要想什么,怔忪之间,忽感觉程珍的脖子一垂,再无声息。
“表妹!”
岳东叫了一声,低头看着她煞白的脸,嘴角流出的血,忽然紧紧把她抱住,抱住……
是他负了她,是他对不起
对不起……
“珍儿——”
门忽地被推开,张氏扑了进来,见这种情形,一下就明白了,嘶嚎着扑上去,厮打着:“还我珍儿,还我珍儿……我苦命的儿啊……”
一声一声,仿佛给这个苦命守候的女子,做最后的道别……
程珍死了。
乳娘死了,那个布条就是物证,族里的长辈都做了人证。总而言之,老太太的死,随着程珍的自杀,终于尘埃落定。
张氏本来不肯罢休,被岳重好说歹说,这才劝住,让程方看着她。
张氏帮不上忙,老太太的丧事便落在了王氏身上,王氏本来也是难过的,可是家里没人,只得强自打起精神张罗,终于有几个族人看不过去了,跑来对王氏道:“你也太贤惠了些,二爷再怎么着,也是儿子辈的,怎么什么都推给你啊?”
王氏苦笑道:“珍儿的事情,他心里不好过,让他单独静静也是好的。”
“可是你呢?你就好过了?我的贤惠好嫂子,这个家若是没有你,估计就塌了。”一个道。
“就是,就是,这里里外外的,全是你张罗,二爷咋就不伸手管管?”
王氏摇头:“爷们就该管外面的事情,这些事情是我该做的。”
这话一出,几个人对望一眼,彼此摇头,也只得罢了。
丧事是需要许多程序的,除了棺椁盛殓,还要请僧道超度,追斋理七,王氏忙了一阵,捶了捶腰,忽然想起什么,问身边的丫头月儿道:“二爷没吃饭?”
月儿摇头道:“除了早上哭丧的时候,还没见到二爷呢。”
王氏秀眉微蹙,抬头看向了院子外的天空,阳光正好,晒在茫茫碌碌的人群里,留下一层层的背影,生或者死,都是这样热闹的世界,而那个人,竟然选择不在场,去哪儿了呢?
岳东此时站在陆氏家门外。
阳光斜照着他的脸,静静的没有表情,沉默了一会儿,他低头看着手里一张纸,是小青刚刚派衙役送来的——小青仔细验尸的时候,发现陆氏用血在地上写了以下几个字:“弟弟好好吃饭。”
弟弟好好吃饭?
这是一个拼着千万刀刮也要给弟弟治眼的姐姐,最后遗言?
岳东不知道,他只知道死人是不会说谎的,老太太死了,表妹死了,事情若是查不到底,她们就白死了!
他攥了攥拳,走上门前,伸出手正要敲门,门“吱呀”一声开了,顺儿站在天井中间,一身洗的发白的布袍,脸色透明的苍白。
“王婆说,我姐犯了事,死了。”顺儿第一句话。
他的眼睛是瞎的,可是岳东却觉得他在盯着自己。
“是。”岳东忽然不敢小视这个少年,肃然回答。
顺儿的身子抖得越发厉害了,宛如风中落叶,摇晃了下,却没有倒下,而是仰起头来道:“你是来杀我的?”
“不是。”岳东否认得很快。
“你是来撬开我的嘴巴的?”顺儿步步追问,仿佛他才是那个审判者。
岳东沉默了会儿,答了一声“是。”
顺儿动了动嘴唇,轻轻道了一声“谢谢”。
“王婆呢?”在这样的少年面前,岳东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环视四周,见院子里轻悄悄的,毫无声息。
顺儿却不答,而是慢慢地转过身,向屋子里一步步走去,他是瞎的,可是步伐很稳健,岳东犹豫了下,跟着他进了屋子。
“这个柜子里,是我姐给我留下的东西。”顺儿指着床头的那个楠木柜子,又从脖子上把钥匙拿下来,递给岳东。
岳东迟疑了下,接过,走到那柜子前,用钥匙打开,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缎子、锦帕等物,其中有个精致的小匣子,是青铜做的,描金花边,一看就知是价值不菲的古物。
岳东拿了出来,打开,见里面有三十两的银票,并一个小小的玉如意,上面也刻了一个“陆”字。
“我姐留下的都在这里了。”顺儿静静地站在那里,少年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可是岳东总感觉他对自己的举动一清二楚。
岳东没有动那三十两银子,而是拿起那玉如意,摩挲着,这玉如意冰晶透明,在阳光下绿幽幽发紫,一看就是极贵之物。
“你姓陆?”岳东沉吟着问道。
顺儿身子动了动。
岳东忽地把玉如意轻轻放到盒子里,站了起来,快步向外走。
“我姐留过什么话吗?”顺儿忽然叫了一声。
岳东站在门口,眯着眼看着院外,干净,安详,但是死寂。
“在我回答你的话之前,你先告诉我,那婆子去哪儿了,你……是谁?”岳东慢慢转过身,刺眼的阳光一下晒在了少年的脸上,透明得泛着白。
“你不是知道了?”顺儿的声音忽然微微颤抖,到底年纪小,经不起盘旋。
“我不确定。”岳东负着手,静静地看着顺儿。
顺儿垂下了头,喃喃道:“那你总该先把我姐姐的遗言说了。”
岳东心道这倒没必要刁难,便直言:“你姐姐给你的话是,弟弟先吃饭。”
顺儿身子一震,整个影子在地上不停地颤抖,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