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不亮,林姨娘便起床洗漱更衣,侍女芸娘一丝不苟地为林姨娘梳理发式。牡丹高髻,发髻中央簪一朵颖黄色棣棠花,花两侧依次点缀着:祥云金簪,如意金钿,红宝金钗,最后是一对累丝仙鹤金步摇。婉莹偎依在贵妃榻上,心里暗暗佩服,怪不得娘十几年盛宠不衰,连饰品也透着对爹爹的心意,祥云,如意,仙鹤皆是贺寿之意。我若是男子,也会对娘这样的女子多加呵护,不忍苛待。
“娘,棣棠花虽好,不若牡丹芍药更合娘的气度,爹爹私下不也说,娘簪牡丹花是人比花俏么?”平日里林姨娘也常簪那些个夺目艳丽的花,婉莹略微不解为何爹爹今日大寿,娘却簪了一朵这么寻常的花。
“小姐还小,不懂这其中的理论。”芸娘从衣架上取下娘今日的礼服。那礼服自然也是中规中矩的样式,林姨娘穿上,芸娘认认真真地整理着每一个裙裾。
林姨娘真真是水做的美人,什么衣饰便能穿出什么气度。家常衣服的娘,自然是宜室宜家。今日这大红礼服,林姨娘真真如同出塞的昭君。婉莹不觉地看着娘呆呆地愣在那里。
“青儿,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梳洗,难得早起一趟,赶早给你爹爹磕个头去。”林姨娘最后系上一条金色百寿图案的腰带,得体纤瘦的身量,展露无遗。
“嗯,知道了。”婉莹想到今日也是诸事加身,少不得振作精神。回到自己房间,红芙绿蓉两个一左一右好容易折腾了半天,方才完毕。
对着镜子,心里也感慨:自己这般容貌也不算玷污娘的芳华,不愧为娘的女儿,原本就姿容出众,再穿上这华丽丽的衣裙,更同九天仙女一般。
婉莹满腹欢愉如同饮了蜜糖一般对着铜镜左右端详,不知几时林姨娘站在身后。
“青儿,坐下来,娘还没给你梳过头吧?”林姨娘扶婉莹坐在镜台前,不由分说摘掉了头上的所有钗饰,青丝瞬间散落如瀑。婉莹的心也如这发髻一般瞬间跌入谷底。
“娘,青儿觉得这飞仙髻很好啊,也很是喜欢。”婉莹看母亲手势迅速,意志决绝,但并不知内里原委。
林姨娘并不理会婉莹,不一会便梳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双平头。婉莹心里越看越不喜欢。眉梢低垂,粉粉的小嘴,不知不觉地撅了起来。
林姨娘仍是不做声,末了起身,在屏风旁剪下两朵花房刚送来的秋海棠,别在女儿的发上,左看右看又取下来,换了两枝寻常绒花,其余发饰一概皆无。
“娘,这也太普通些了吧。”婉莹失望至极,向母亲撒娇说到。
“青儿,听娘说。”林姨娘拉着婉莹坐在床头,芸娘拉着红芙和绿蓉下楼不提。林姨娘的手拉着婉莹的手,冰冷的让婉莹觉得生硬:
“我的儿,你这样的模样人品,她们必是容你不下的。若再不规矩内敛些,岂不连葬身之地也没有。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若得长久,必得先藏的住自己。”
林姨娘突然说这番话,婉莹一时有点听不懂:“娘,青儿不懂,爹爹的寿诞,我穿的齐整些,爹爹不也喜欢么?”
“爹爹心里自是喜欢的,可府上上上下下上百号人,别人心里是作何计较你想过吗?”
“不过是些衣服首饰,别人又能拿我们怎样呢?”
“你还小,不晓得这里面的厉害,衣服首饰是小,但是招了别人嫉恨,我们终是要吃亏的。娘年轻的时候也不懂,年纪渐大,越知道,女人堆里的是非,原就是这些细小的较量,我儿羞花之容必要更是小心谨慎方才圆满。”林姨娘双手揉搓着婉莹的脸,眼里的深情,有期许,有愧欠,更多的是那一往情深的温柔。
婉莹不解娘亲话中的深意,只是撅着嘴,有点失望的望着母亲。母亲清澈的瞳里,映着婉莹委屈的脸。
“娘原是草芥之末,不过略有几分姿色,才住得这惜珍阁。府里从上数,不消说太太身份贵重,就连几位姨娘家也是非富则贵。”林姨娘说到此处略停了一会,皓齿紧紧地压着红唇。想必心里也是极其烦乱,婉莹看着娘,觉得心疼,原来在这顺天府邸里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娘,也有黯淡憔悴的时候。外人看娘风光无限好,岂不知内里也是般般苦楚说不出。婉莹有点懊恼刚才的执拗,大喜的日子,惹得娘亲不悦。
“因色侍人者,能得几时好?你爹爹略略在惜珍阁多流连几日,东宝楼那位就不自在,现在不过仗着你爹爹弹压护着,大家面上一团和气罢了,再过几年若真是有色衰爱驰之时,恐怕才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林姨娘竟哽咽起来。婉莹最见不得娘伤心,眼泪也扑突扑突地掉了下来。
好端端地娘为什么说这样重的话?还是娘最近又受了太太和其他姨娘的气?
“还有我和哥哥啊,我和哥哥能保护娘。有我们在,不许别人欺负娘。”婉莹哭着说道。
“你终究是要嫁人离开的。”林姨娘轻轻地拭去了婉莹脸上的泪。
“还有哥哥啊,哥哥是长子,必能护得娘周全。”
不提哥哥也罢,提起哥哥,林姨娘原本已经止住的泪水,又似决堤般涌了出来。又说到林姨娘心里的痛处了。婉莹也不由得抽泣起来。
娘儿俩掉了一通眼泪,林姨娘略略正了正身:“不说这个了,今日是娘不好,平白的反倒叫我儿抹这许多的泪儿,脸都哭花了。”
不多会儿略略用过早饭,林姨娘似乎还想跟婉莹说点什么,但也始终没说出来。婉莹也害怕再勾起娘的伤心事亦不敢问。
差不多近午时时候,太太的陪房瑞春大娘来传:“府里后花园的内宴已摆下,请林姨奶奶携婉莹小姐移步。”
林姨娘与婉莹俱已收拾妥当,下了惜珍阁,出了垂花院门,沿一条紫藤芳径,越过祠堂后门便是后花园。今日这后花园也是气派不凡,十二对时新大红油纱生肖宫灯从园门口至读绿亭前依次排开,内堂女眷的正席正设在读绿亭,凑着亭子两边各搭一副垂纱帐。正席主位上安坐一位气度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太太在右侧陪坐。高,崔二位姨娘已在东边的次席就做,林姨娘和婉莹一后一前的赴西席落座。
还未坐在红木花雕的靠椅上,便有一个小丫鬟在林姨娘的椅子上放了一个鹅羽软垫,东席上的高姨娘,丹凤眼往上一挑,贴着崔姨娘的脸,压低声音说:“喏喏喏,我就看不惯贱人那副腔调,大热天的还用鹅羽软垫儿,真真是金娇玉贵,反倒显得咱们是粗皮糙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