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车队由北往南驶去,叶孤鹤叶询叔侄各乘一辆,身后有数骑扈从跟随左右,顾长风三人则同坐一辆,马夫是一名身材中等的黝黑男子,虽然样貌平平,但从其隐隐散发出来的气息看得出来绝非庸手。
正午时分,正值太阳毒辣,路上稀稀落落的有三两拨行人艰难跋涉,经过某座山脚下时,路边有人搭了个简易棚子卖瓜,浑圆的西瓜整齐的摆在案上,就像是行走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突然发现一汪清泉,格外诱人。此时已经有几个中年汉子蹲坐在一旁,面前摆放着已经破开的西瓜,正胡乱啃着,瓜皮随手一扔,也不管是否会被哪个倒霉蛋踩到摔个狗吃屎,总之自己先解了渴再说。
看到两辆马车从摊前经过,个子不高的精瘦男子憋足了劲儿扯着嗓子拼命吆喝,“又甜又大的西瓜嘞,好吃又解渴。”
经常路过此地已经成为回头客的一个惫懒汉子抬头取笑道:“麻子,没见你晚上在你婆娘肚子上这么使劲过,也不担心你老婆在外面给你带个瓜帽。”闻言,同行的几个人顿时哄笑成一团。
麻子身高不及对方肩高,听对方胡乱放屁,随手捡起一块瓜皮使劲朝那人掷过去,破口骂道:“李三儿,你大爷的,活该你那女儿长得跟你一个模样,都二十了还没找着婆家,要不我吃个亏,给我做小得了,老子保证你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她的求饶声。”
蹲在地上的汉子好似被戳中了心里的伤疤,脸色凶狠起来,站起身就要过去收拾那个满嘴喷粪的王八蛋,好在被同行的人三言两语给劝住了,才最终没有演变成一起全武行。
马车缓缓停下,车厢内陆陆续续走下几个穿着不俗的男女。叶孤鹤叶询叔侄两人找了一处树荫坐下,随从买了几个西瓜分发下去。后面一辆车厢内下来一男两女,当两名女子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时候,吃瓜群众顿时目瞪口呆,个个都忘了去啃手中的瓜,以为大白天见到了仙女下凡。年龄小一点的一身素色白裙,清纯靓丽,就如在炎炎夏日迎面给人一捧甘甜泉水,透人心脾,如果在过个两三年,还不得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后面年龄稍大的紫衣女子更是要得,不需要两三年,现在就是红颜祸水般的存在,只是眉宇间隐隐有股让人难以接近的冷傲。当下就有人在想两人身旁的男子到底是走了几辈子的狗屎运,能有这般大的艳福,然而就在众人感叹之余,紫衣女子的一个动作瞬间让吃瓜群众们眼珠子掉了一地,只见女子拎起裙角,轻轻踹在那男子屁股上,喊道:“买瓜去。”搞了半天原来是一只母老虎。
顾长风没来由的被踹了一脚,也懒得去计较,不知为何,虽然自己明明心里有气,但总是懒得发作,顾长风只能安慰自己是好男不跟女斗,只是看得旁边的轩辕婧一脸同情。
一物降一物。
顾长风来到摊子前,还未开口,麻子便脸上笑开了花,问道:“公子,又大又甜的瓜,来个尝尝?”
“来两个。”顾长风豪气道。
由于刚才那一幕,估计是想到都是同病相怜的同道中人,麻子眼中带着只有男人才懂的同情问道:“公子,那是你夫人?”
顾长风顿时愣神,不等自己答话,麻子继续安慰道:“不用说,看得出来,自己媳妇儿嘛,挨几下不要紧,都说打是情骂是爱,咱大老爷们被拾掇说明她们心里在乎,等哪天她不打你不骂你了,你心里才怪不是滋味的。”
感觉自己就像是给人解惑的教书先生一般,麻脸老板心里涌起一股小小的成就感,见顾长风沉默不语,麻子猜想大概是说准了对方的心事,笑得更加得意。顾长风往前倾了倾,麻子心领神会也往前伸直耳朵,已经做好准备洗耳恭听对方的肺腑之言,却听到几个意料之外的字,“你错了,她是我小祖宗。”不等麻子反应过来,顾长风已经抱着瓜走向了树荫下两个等候多时的女子。
“小祖宗?对对对,就是小祖宗,媳妇不就是得当祖宗供着嘛。”回过味儿的麻子嘀咕道。
不过片刻功夫,三人就对付完了一个西瓜,紫衣扔掉手中最后一块瓜皮,嘴里还包着一口瓜瓤,抹了抹嘴,却看到身边那家伙正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自己,顿时有些火起,杏眼圆瞪,腮帮鼓鼓,顾长风赶紧撇过头不去招惹这个有向母老虎趋势发展的女子。
顾长风虚眯着眼望向远处,视线尽头,一老一小两个人影迎面走来,缓缓走到树荫下。小孩看了看几位气貌不凡的男女,不敢靠得太近,找了偏远一些的树荫放下背上的书篓,然后拢了一堆干枯树叶,一屁股坐下去,老人拄着一根木棍,慢吞吞的跟着坐下。老人拿出水囊,两人各自喝了几口,少年望着远处瓜摊,眼睛发直。为数不多的银子都要留着住宿以及一日三餐用,没有余钱买瓜。老人看在眼里,穷了一辈子,自己倒是觉着无所谓,就是觉得苦了跟着自己的孩子。本来这趟出行是自己一个人上路的,但孩子从小没了爹娘,在私塾教书的时候,老人看着孩子可怜,就让其跟着其他孩子一块读书识字,少年坐在最后面,也不碍其他人的眼。如果自己一个人走了,老人委实想不到自己离开以后孩子怎么办,难道让他像镇上那个天天蓬头垢面的孩童一样去做那受尽白眼的小乞儿?老头儿狠不下心来,索性就带在身边。这样也好,一路上还能有个伴,说说话解解闷,至于以后怎么办,老人自问只要老骨头还能动弹,有一口吃的大不了分成两口,饿不死就好。老人这辈子一好酒二好书,但心中清楚这趟远行的重要性,是要去见那个阎王爷,可不能因为喝酒误了正事。
老人看了看憨厚孩子,毕竟还小,馋得慌,开口问道:“要不咱也来一个?”
孩子很懂事,没有把老头的话当真,双手摇得跟蒲扇一样,“不要不要,有这个就够了。”说着又狠狠地灌了一口清水,咧嘴憨笑。
娃是好娃啊。
少年捡起地上的一张枯黄树叶,树叶中间有个洞,透过洞口去看那耀眼烈日,一只清澈大眼时睁时闭,玩得不亦乐乎。少年突然眉头一皱,迅速放下手中树叶,整个人不自觉往后一缩,身前站着个英俊公子。只见那人蹲下身子,笑容温柔,然后将半个西瓜递了过来,笑道:“拿着。”
来人正是顾长风。
少年一脸茫然,转头看了看老人,只见老人捋了捋银白胡须,笑而不语,少年抬头怯生生道:“无,无功不...”
话还未说完,顾长风哈哈一笑,道:“拿着,什么都可以学,千万别学老夫子那股迂腐劲儿。”
“真不要?不要我可拿走了?”顾长风作势要起身离开。
“谢谢公子。”少年快速接过,准确来说应该是抢过顾长风手中的瓜,笑得合不拢嘴。
老人没有责备之意,心下欣慰,孩子心性淳朴,最是分得清善恶,也没有那股子钻牛角尖的死脑筋,孺子可教。
老人微笑望向顾长风,抱拳一揖,“谢过公子。”
顾长风也没过多客套,笑着坐下,开口便道破天机,“夫子满腹经世治国之学,却甘愿埋没市井做教书先生,都说大隐隐于朝,可你老人家偏偏大隐隐于市,梁国皇帝四处找你,可惜始终没有一点音讯,如今北上,就不怕途中被人绑了吗?”
老人对顾长风的话充耳不闻,接过少年递过来的西瓜,低头轻轻咬了一口,称赞道:“好甜的瓜。”
顾长风也不着急,安静坐在一旁。
慢吞吞啃完西瓜,老头抹了抹嘴,平静道:“老朽只是一介书生,一只脚都已经踏进棺材了,只不过是肚子里多了点墨水,这才让陛下一直惦记着。”老人转头看了看一脸憨笑的少年,笑容慈蔼。
顾长风微微一笑,对老人的话不以为然,要知道身边的老人曾经帮助本朝先帝大定天下以后就突然失踪,有传言说老人的失踪是狡兔死走狗烹,可谁又知道先帝曾暗中先后派出十三批人马四处寻找老人,可始终没有一丁点蛛丝马迹,临终前甚至依然念念不忘,“长善何故舍我而去。”
长善,天下第一谋士李长善。
顾长风伸手揉了揉小家伙脑袋,正声道:“如今北边兵祸渐起,鲜卑一脉虎视眈眈,一心想要南下,你现在去边境,未免不是时候。”
李长善盘腿而坐,双手放在膝上,平静道:“先帝大定天下之后,百姓安居乐业,我只是不想看到大梁的基业毁于一旦。”
“你就对当今天子和满朝文武这么没有信心?”
李长善伸手抚须,面容依旧古井不波,却语如惊雷,“当今天子的确有几分雄才大略,文臣武将虽然都是经历过大战的老人,但世道不同了,安定之下的其乐融融,看似一片和谐,却也是最容易滋生跗骨之蛆的温床,更何况已经有一些大奸似忠的蛀虫了,如果天下真的再次陷入纷争,恐怕王朝下的这支兵马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强大。”
顾长风压下心中的惊骇,也不去理会这大不敬的言语,更何况自己只是一个荆国遗臣,算不得‘本朝人’,顾长风试探性问道:“你要去见燕王李义隆?”
老者抚须一笑,“恐怕如今也就只有他镇得住朝中那些魑魅魍魉了,只不过,唉...”
燕王!阎王!
顾长风接过老人话头,“只不过当年在梁人夺取天下已经板上钉钉的情况下,对于攻破大荆都城之后,李义隆对屠城一事与皇帝产生分歧,一气之下跑到边境上,发誓此生再不踏入朝安城半步。”
老人震惊不已,虽然李义隆离开朝安城天下皆知,但个中缘由却很少有人知道,此人为何如此清楚。
顾长风淡淡道:“其实这么看来,李义隆阎王的名头有些名不副实嘛。”
老人感慨道:“燕王爷从来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不过在战场上,阎王的名号也没冤枉他。”
顾长风默然。
李长善心中存疑,刚想开口询问,却见对方已经起身,只听那人淡淡道:“不用猜了,我不是来捉你的小鬼。”
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老人眼中有一丝恍惚。那年攻打荆国北境屏障涅城,兴致使然,攻城之前非要到两军阵前一睹大军风采,先帝如何都劝说不住,最后各自妥协一步,只能在中军之内远远观看,那时候老人还没有老眼昏花,依稀看见敌方阵中一员猛将如天神下凡,于乱军之中来去自如,奈何一人之勇终究抵挡不了本朝大军的滚滚碾压之势,最后兵败城破,老人喃喃道:“真是太像了。”
顾长风回到树荫下,两人早已把剩下的一半西瓜消灭干净,不用问都知道多半是紫衣的功劳,看到顾长风坐在树根上也不说话,紫衣好奇问道:“那老头是谁啊?”
“一个过路的。”
似乎对顾长风的回答有些不满,紫衣白眼道:“不认识还聊半天,毛病。”
顾长风无动于衷,怔怔出神。
“走了。”后背突然又被莫名其妙踹了一脚,顾长风侧身怒视,却看到两个小祖宗已经迈着轻盈步子上了马车。
顾长风回头看了一眼树荫下的老少二人,随即向马车走去。
当年将星闪耀,荆国有五虎将。
而梁朝有一个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