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章较长，五千字）

古寺藏深山。

九江境南部山脉连绵不绝，灵隐寺就藏在古木参天的翠微山中，至今建寺已有六百余年，比起历史上大多数王朝岁月也是不遑多让。据记载，历史上古寺前后经历了三次火灾，最近的一次是在一个甲子之前，但无论哪一次都没有将这座生命力旺盛的古寺彻底焚毁，也算是一个奇迹了。灵隐寺也曾有过香火鼎盛的时候，是在诸国混战之前，青烟袅袅，香客不绝，除了本地香客，很多外地人也不远千里赶来上一炷香，只求保佑子孙平安，江湖传言，当初连那执掌一国的南唐国君也曾乔装打扮，入寺拜佛，为一国黎民百姓求平安，这在当时满朝文武中掀起两种截然相反的声音，一种认为陛下心系百姓，仁义天下，另一种却言国之命运，岂能托付鬼神，最后的结局已成历史，南唐也没有挡住大梁王朝的铁蹄，即使天子亲自仗剑守国门也无济于事。

诸国混战之后，灵隐寺跟所有经历过战火的寺庙道观不可避免的出现香火大不如前的情况，毕竟那时候人都吃不饱，哪还有闲钱去孝敬诸天神佛。好在经过几年的恢复，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古寺香火才稍微旺盛了些。

寺内青烟袅袅，偶有僧侣撞钟声响起，显出一派清幽古寺之象。

一行三人出现在古寺门外，少年边走边看，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座古老寺庙，体内那团若有若无的气机已经悄悄流转。这一路上丁十八反复练习顾长风传授的内功心法，终于有所收获，体内已经能运行起现在看来还比较孱弱的气机，即便如此，少年仍是兴奋不已，至少知道了气机为何物，那些江湖传说中的御气杀人也不再那么虚无缥缈。

三人来到四方广场之中，寺内走出一个中年和尚迎接三人，“阿弥陀佛，施主请随小僧前来。”说完便领着三人朝正殿走去。

顾长风跟随和尚进入大殿，此时的殿内却空旷不见一人，当下眉头微皱，有一股不好的兆头萦绕在心中。

中年和尚退出殿外，三人在大殿之内上下打量，正当顾长风抬头观佛之时，一道身影突然从右侧凌空跃下，出掌成风，直击三人，顾长风双臂横伸，将丁十八聂小刀两人拦在身后，一同向后掠去，退出那人的攻击范围。

丁十八心中砰砰直跳，顾长风稳住身形，这才看清出手之人原来是个年老和尚，老和尚面容枯槁，头上有九个戒疤，胸前挂有一串佛珠，每一粒竟比寻常佛珠大上一倍有余。

不等三人解释，那和尚脚下使劲，地砖瞬间碎裂，由掌变拳，再次向顾长风袭来，劲气之强令顾长风脸色一沉，没有丝毫犹豫右掌横挡在胸，两人一攻一守退出十来步，顾长风猛然使出千斤坠，身子不动如山，两人拳掌相抵，就这么僵持下来，那和尚突然不再一味比拼气力，向后倒掠站定身子，双手合十，竟然诵起佛经来，刹那间三人只感觉天地之间皆是诵经宣法之声，头疼欲裂。

丁十八双手抱头，眼前出现一抹恍惚，虚虚幻幻仿佛大罗神仙齐驾临，金刚怒目，天王狰狞，少年脸色逐渐苍白如纸。

三人之中顾长风内力最是深厚，迅速催动体内气机，以力御力，聂小刀拼命抵抗，心神仍是摇摆不定，顾长风将双手搭在二人肩上，帮助二人减轻痛苦。

正当三人艰难抵抗之际，一道苍老声音突然响起。

“阿弥陀佛。”

言毕，只见一名白眉老僧突然出现，而在这一声佛号之后，那漫天无处不在的诵经之声顿时烟消云散，只见那念经的和尚盘腿而坐，闭目不语。

白眉老僧合十行礼，“阿弥陀福，老衲枯荣。”

顾长风合十还礼道：“在下顾长风，拜见大师。”

聂小刀在鹿鸣山虽说杀了不少欺名盗世之徒，但那些人都是自己送上门的，自从跟随聂廷芳隐居山林之后，像此次这般行走江湖还是头一遭，可出门就被人来了个下马威，这让往日都是欺负别人的聂女侠怎么能忍，也没有佛门之地不得动贪嗔妄痴的觉悟，当即发火道：“老和尚，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

枯荣缓缓道：“罪过罪过，此人是老衲师弟枯木，早年习武走火入魔，每日一疯，方才施主等人进寺之时，正是其心智失常之时，这才有了无心之举，还望诸位施主勿怪。”

顾长风轻声道：“原来如此。”

既已知晓来者身份，自然知道所为何事，枯荣突然面露愧疚之色，一声叹息后，将事情原委缓缓道来，“前些时日，敝寺僧侣在山下迎接香客，正巧遇到楼施主赶到山下，楼施主每年都会到敝寺小住一段日子，寺中僧人自然认得，正当双方碰头之时，突然涌出一伙人来，据后来返回寺中的僧人所说，原来是近来九江境内的叛军正在躲避九江军的追杀，楼施主等人被无辜牵连，几人奋起反抗无果之后，无奈被对方抓走。”

枯荣接着道：“不过许施主跟一名紫衣女子逃了出来，在敝寺住了几天后，两人便前往江州城内，说是去打听那名女子和楼施主的消息。”

顾长风若有所思，问道：“凭借楼大哥的身手一众士卒怎么会奈何得了他？”

枯荣语气依旧不急不缓，声音中带有一丝无奈，“若只是一队士卒，楼施主等人自然不会被擒，只因其中有一位绝顶高手，楼施主加上本寺当日在山下的僧众联手也不能抵挡，这才被人擒去。”

枯荣轻叹一声，“当时得到消息之后，我跟师弟火速下山，但赶到的时候对方早已离去，可就在我们准备返山之时，那人突然出现，我二人联手也堪堪只能与其打个平手。”

顾长风心中一凛，从刚才枯木大师所显露的手段来看，至少已是大乘乾坤境界，而枯荣大师能凭借己身境界将其压制，境界必然只高不低，然而两人联手亦是只能与那人打成平手，可见那人境界之高。

枯荣白眉垂胸，望向寺外，似乎又看见了那日惨烈景象，“对方不仅境界高深，而且出手凶狠，观其气势，想必也是一位以战养战之人，能有今日成就，葬在其手下的武道中人必然不在少数，阿弥陀佛。”

顾长风问道：“大师可知那人是谁？”

“吴仕贞。”枯荣道。

顾长风惊声道：“就是那个早已跻身无量境的吴仕贞？”

枯荣缓缓点头。

顾长风心中震惊不已，无量境虽不是凤毛麟角，但已是位于武道顶尖的存在。

聂小刀亦是难以置信，在其印象中，聂廷芳已是顶尖的武道宗师了，但也没有达到无量境界的实力。

丁十八眼神茫然，见二人皆是一脸震惊，问道：“师父，无量境界到底有多高？”

顾长风瞥了一眼这个江湖经历可以说是一穷二白的家伙，伸出一只手，然后一直往上提，直到超过了少年的天灵盖还要往上，“你说高不高？”

丁十八斩钉截铁道：“高！”

顾长风没有留白，耐心的跟年轻人解释道：“大乘四境，无邪，乾坤，无量，永生，一境高过一境，不奢求那最高的永生境界，我辈练武之人只要能达到大乘境界，不管是无邪也好，乾坤也罢，那都已经是江湖上最冒尖的那一撮人了，只要不去找比自己境界高的人捉对厮杀，或者只要你运气不是背到了极点，那么你这辈子都可以横着走。然而，这样的高手毕竟是少数，想要达到大乘境界，除了天赋之外，还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甚至有时候二者兼备也不一定能得偿所愿，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

丁十八聚精会神的听着，突然笑嘻嘻问道：“师父，你老人家是啥境？”

顾长风没有丝毫掩饰，“小乘境。”

丁十八睁大眼睛，疑惑道：“小乘又是啥境？”

顾长风说了一句废话，“小乘就是比大乘低的境界。”

丁十八咋舌道：“连你都只是小乘境界？”

顾长风瞥了一眼年轻人，笑道：“怎么，是不是觉得遇人不淑，后悔认我这个师父了？”

丁十八双手在胸前乱摇，赶紧解释道：“没有的事儿，能做师父的徒弟，是徒儿三生有幸。”

似乎觉得忠心表得还不够，年轻人赶紧补充道：“凭师父你老人家的本事，进入大乘境界那还不是妥妥的事。”

顾长风笑骂道：“你小子别拍马屁了，几句口诀几个剑招到现在都还磕磕绊绊，小心一辈子进不了大乘境。”

丁十八挠了挠头，很认真的想了想这个问题，师父如此高深的武功都只是小乘境界，自己资质愚钝，进入小乘境界必定难上加难，更别提那遥不可及的大乘境界了，但少年很快不再去深想，继续问道：“师父，小乘境界到底是个啥境界哟？”

顾长风娓娓道来，“小乘四境，天地玄黄，虽然实力远逊大乘境界，但你不要以为小乘境修行起来就很容易，因为这只是相对于大乘境而言的，小乘境每一次升境所要付出的努力同样不可小觑，没有个五六年的砥砺，一般人很难真正迈过那道门槛，除非是极有天赋之人，可以凭借天赋缩短时间，但天赋这东西毕竟不是街上的大白菜，不是人人都有的，所以有很大一部分人，这辈子都只能停留在小乘境界，甚至连小乘境界都没能进入。”

顾长风正声道：“不过只要你有了乘境实力，说明你在武道上至少已经登堂入室了，大乘小乘虽然等级严格，但并不是没有越境击杀的可能，只不过需要具备很多因素，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

顾长风看了一眼丁十八，语重心长道：“你现在在武道上才刚刚开始，正所谓万丈高楼平地起，基础打得越结实，对以后的境界攀升越有益，不要急，慢慢来。”

枯荣面容和善，淡然道：“顾施主所言甚是。”

枯荣话锋一转，“只不过顾施主说漏了一件事，那就是机缘二字。”

顾长风一怔，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自己一介亡国武人能有什么机缘，即使有恐怕也在遇到那名灰衣老者时用得一干二净了。

只不过枯荣接下来的一句话如平地炸起惊雷，“我观顾施主气机之盛实则早已超出小乘天境，可如今仍然停留在小乘境界，缺的正是一场机缘。”

顾长风讶异道：“哦？”

聂小刀心思陡转，当初顾大哥跟爷爷过招只是稍稍落于下风，最后还是老人家凭借着境界优势将前者击败，原来顾大哥实力早已超出了小乘境界。

丁十八兴奋不已，似乎有些得意于自己的先见之明，笑道：“我就说嘛，师父达到大乘境界只是时间问题罢了，还是大师火眼金睛，一眼就看穿。”

顾长风稍稍平复心中的震惊之后，心下寻思，自己实力当然再清楚不过，事实上也如枯荣所言，一年前就已经感觉到气海之内不断充盈，尤其是最近两次跟叶孤臣的生死大战之后，气海更是犹如江河即将漫过大堤，顾长风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破境。

年轻人不是没有做过努力，有好几次在修行过程中都只差一线距离就能到达那个所有武人梦寐以求的地方，但始终功亏一篑，似乎总有一股无形的劲力压抑着自己，可能真如枯荣所说，自己机缘未到。

顾长风自嘲一笑，不再庸人自扰。

灵隐寺主持突然闭目不语，面露慈悲之色，整个大殿内忽然间气机萦绕，聂小刀黛眉微蹙，右手已搭在剑柄之上，寻思道：这老和尚果然有古怪。

枯荣僧袍鼓胀如风，白眉飘荡，向顾长风缓缓靠近，当聂小刀和丁十八想要拔剑的时候，心神皆是猛然一震，因为两人发现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手中长剑。

顾长风面沉如水，感受着那股扑面而来的压抑气息，当枯荣飘到自己身前时，蓄力已久的一掌终于递出打到了枯荣肩上，然而枯荣一张干枯面庞古井无波，气机不见丝毫凝滞，缓缓伸出一只手掌，看似轻轻按在顾长风头顶，但其中所含气机之盛实是难以想象，顾长风神情凝重，体内气机疯狂流转抵御，可仍旧徒劳无功。

大殿之上出现略显诡谲的寂静。

抵御片刻之后，顾长风惊奇的发现那道注入体内的浩瀚气机并没有搅乱自己的气机流转，相反全身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舒服自在，当下也就放弃了抵抗，任由那源源不断的气机进入体内并四处游走。

大殿犹如笼罩在一个无尽的气海之中，枯木已恢复心智，见到眼前一幕，低诵一声佛号之后便不再言语。

半柱香之后，枯荣骤然撤掌，缓缓落地，盘腿而坐。

身后菩萨低眉，悲悯世人。

顾长风只觉得体内有无数的外来气息在体内游走，心中那团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气息似乎也感受到了来者不善，拼命抵抗，但终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被老和尚的劲气冲散。

顾长风只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

枯荣缓缓睁开眼睛，淡淡笑道：“恭喜顾施主已入无邪境界。”

顾长风心神激荡，悄然运转体内气机，气机流转与先前确实已是天壤之别，“大师为何如此厚恩于我？”

“前世种因，今生得果，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机缘二字便在其中。”

顾长风突然面有难色，愧疚道：“刚才晚辈贸然出手...”

枯荣指捻白眉，一笑置之。

方才顾长风递出的一掌已有六层实力，加上枯荣并未全力抵御，此时枯荣看上去虽然神情平静，实际上并不轻松。

佛门有轮回一说，无论人畜皆有前世今生，今世之果皆缘于前世之因，而今生修为不仅为今生，更为来世，甚至有佛门大德高僧圆寂坐化位列诸天神佛之说，可顾长风有自知之明，自己只不过是一介寻常武人，如果说佛门慈悲，自己手上却沾满鲜血，可谓杀业深重，更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才对，又怎会跟佛门结下机缘？

“该来的总会来，顾施主不必过于挂怀。”似乎看穿了顾长风的心中所想，枯荣出言宽慰道。

是夜，灵隐寺内，顾长风悄然入梦，梦中忽明忽暗的天地之间有一尊高达百丈的大佛面容慈善，眉目低垂注视着世间，大佛肩上坐着一个身穿洁净僧袍的小沙弥，晃着双腿正在朗诵佛经，心神使然，顾长风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大佛，但两者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巨大鸿沟，虽然大佛好似近在眼前，但无论顾长风如何向前奔跑，却始终不能拉近分毫距离，摇头晃脑的小沙弥终于注意到了这个不知疲倦奔跑的家伙，冲着顾长风咧嘴一笑，然后将手中佛经轻轻向后者抛来，顾长风接过佛经随手一翻，却发现是一本无字经书，等到抬头再看的时候，大佛和小沙弥却已消失不见，刹那间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道雷电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顾长风头上。

顾长风惊醒，满头大汗。

远处屋外，两个老僧站在星空之下，枯木眼神精矍，不见丝毫疯癫状态，跟白日如同两人，“师兄，此人真是降龙罗汉转世？”

枯荣似乎答非所问，“佛法无边，世人皆可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