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时分,一场大雨毫无征兆的浇透了江南大地,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了。
邻近江州城的一座小镇笼罩在烟雨之中,大小茶楼酒肆挤满了行人避雨。顾长风三人下了翠微山之后,恰好途径此地,三人在角落位置坐下,要了一壶热茶,聂小刀受不了楼下嘈杂喧闹,喝了一杯茶水之后就独自回房间休息,留下师徒二人两个大老爷们儿干坐在楼下。
顾长风嘬了一口杯中热茶,望着屋檐下串联成珠的雨帘,开口说道:“刚开始习武的时候,我很羡慕那些天赋出众的人,因为常人要花两三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完全领悟的东西,他们往往只需要一年或者半年,甚至更短的时间,因为天赋不够,为师练武一直都是一步一个脚印,循序渐进,修为自然也进展缓慢,可后来初窥武道门径之后,我的想法也随之改变,直到后来才真正懂得脚踏实地的可贵,因此后来练刀每一步都非走扎实了不可,否则不会去想下一步的事,现在想想,当初幸好没走什么终南捷径。”
丁十八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认真听着师父授业解惑,“当然,练武讲求机缘,佛门高僧坐化轮回,道家真人证道飞升,其中机缘二字更是大有讲究。”
丁十八终于能插上一句,“我知道,就像师父遇上枯荣大师就是机缘。”
顾长风笑了笑,“你说的没错,这是今世机缘,可对佛道中人来说,前世今生都是割舍不断的,枯荣大师说的对,前世种因,今生得果,这些都是玄而又玄的东西,若非佛道中人,寻常武人很难相信,但是不相信不代表没有。”
已经能勉强运转体内气机的少年双手托着下巴,一脸严肃的问道:“师父,那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这位曾经征战沙场的年轻将军没来由的想起了那晚在灵隐寺做的梦,短暂的失神过后,轻声道:“约摸是有吧。”
丁十八被提起了一丝兴趣,兴奋道:“师父,那你上辈子是谁知道吗?”
顾长风白了一眼这个傻得可爱的徒弟,没好气道:“废话,我要知道的话不就是神仙了。”
丁十八伸了伸舌头,笑嘻嘻不再言语,但在年轻人心里,师父能跟那老和尚有如此大的机缘,肯定不是一般人。
顾长风端起茶杯继续说道:“因为我的习武经历和自己对武道修习的理解,对你无形中难免也存了同样的心思,希望你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不至于气机虚浮,半桶水叮咚响,就算以后遇到同境对手时,也不至于被人打得找不着北。”
丁十八一脸正经道:“师父放心,徒儿都明白。”
屋外雨势不减。
年轻人突然眉头紧锁,直直望着店外雨水成幕的街道,倒不是因为丁十八已能如此敏锐的察觉到周遭环境中存在的杀机,而是因为来者丝毫没有隐藏自己的气机,当那名虽然戴着斗笠但浑身大部分仍然被雨水打湿的男人走进店的时候,嘈杂的客店顿时鸦雀无声,因为几乎人人都感觉到了那股浓郁的杀意。一些胆小之辈已经不露声色的在人群中左穿右插,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到最后只剩下几张桌子还有客人,其中就有顾长风师徒二人。
身材有些肥胖的老板躲在内屋,见惯了江湖人士动手之前的阵势,心中骂娘不止,哪里来的两尊瘟神哟。
剑客将斗笠摘下斜放在桌旁,那些胆子稍大躲在屋后抱着有热闹不看王八蛋的人此时才看清剑客面貌,很普通,别的没记住,左脸上一道寸许见长的伤疤倒是十分醒目。
剑客将沾满雨水的剑随意放在桌上,没有因为自己的到来吓退众人而有丝毫得意之色,淡淡道:“老板,上酒。”
躲在屋后战战兢兢的老板浑身打了个机灵,满脸堆笑应声道:“好勒,马上来。”
心中早已十五个吊桶打水的老板硬着头皮来到那剑客身边,借着放酒的功夫,壮起胆子瞥了一眼桌上那把湿漉漉的剑,见多了走南闯北江湖人士,可谓阅人无数的老板只见剑鞘浑身乌黑,就跟一根烧火棍似的,看不出什么名堂,但要再想细看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了。
丁十八手心已全是汗,眼神死死盯着对面那个旁若无人的家伙,顾长风只管饮茶,对身边的一切置若罔闻。
剑客倒了两杯酒,开口道:“朋友,今日难得好天气,饮一杯如何?”
“无妨。”
丁十八一头雾水,好天气?雨大得连稍远一点的东西都看不清,这也能叫好天气?
顾长风嘴角挂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雨天杀人,血不沾地,当然是个好天气。
只见剑客忽然轻轻一拍桌面,桌上的酒杯便顺势弹起,接着一个推手往前一送,酒杯不急不缓的落在顾长风面前,自始自终酒杯里没有洒出一滴酒。
两人一饮而尽,剑客呲溜一声,叫了一声“好酒。”
接着又给自己满上一杯,刚要再次一饮而尽的时候,顿了一顿,有些感慨道:“可惜,好酒不常有啊。”说完仰脖子一口饮掉杯中酒。
剑客语气平淡,却语出惊人,“有人出价一千两黄金要买阁下的人头,我这个人爱财,顺口就答应下来了,所以,能否借阁下项上人头一用?”
丁十八闻言怒火中烧,差点没忍住就要拔剑冲上去跟那装模作样的家伙过过手,虽然明知道自己多半是以卵击石,但对方都开口借师父人头了,哪有装孙子的道理。
顾长风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在丁十八的剑柄上,将已出鞘两寸的铁剑推了回去,含笑摇了摇头。
年轻人手上依旧用劲挣扎,顾长风气笑道:“等你小子翅膀硬了,即使你相当缩头乌龟,我也会把你扔到人堆里去跟人过招,可是现在,还没到你为师父出头的时候。”
丁十八终于不再较劲,手握铁剑望着剑客,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那剑客突然不合时宜的笑了起来,“顾长风,真有你的,收个徒弟虽然天赋一般,但还有些血性,这眼力劲不愧为昔日大荆将军啊。”
这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在告诉顾长风,对方对自己知根知底。
丁十八有些犯懵,大荆将军?谁是大荆将军?
顾长风没理会这一茬,冷笑道:“朋友的要求实在是让人爱莫能助,在下这颗头颅还有些用处,确实舍不得,如果是百年以后,阁下尽管来取。当然,如果朋友今日非要拿走在下的人头,那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店内瞬间寂静无声,躲在屋后看热闹的客官们个个屏息凝神。
整间店内只闻瓢泼大泼洒而下的哗哗之声。
剑客嘴角微微上扬,忽然手掌一拍桌子,桌上剩下的一杯酒应声而起,带着呼啸声射向顾长风,后者不闪不避,也不见任何动作,当酒杯离顾长风面门仅有半尺距离时,酒杯突然向右一转射向那根比五六岁稚童大腿还粗的实心柱子,半只酒杯深陷柱内,看得丁十八心惊胆战,这一下若是打在人身上,哪还有活命的道理。
剑客嘴角笑意更浓,刚准备继续发力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楼上那道早已站立多时的白色倩影终于飘下,剑客眼神中闪过一抹深深的嘲讽意味,“不自量力!”
飘然而下的女子当然是头一回行走江湖的聂小刀,当楼下两人针锋相对的时候,聂小刀就已经站在楼上围栏后,这一下突然出手,当然不是想着能一招建功,毕竟对方实力高出自己太多,但倘若能使对方露出破绽当然就最好不过了。
聂小刀借着由上而下的巨大冲势挺剑直刺剑客面门,后者不闪不避,一掌挥出,劲风直扑女子面门,聂小刀身形陡然下沉,剑尖在地上一撑,剑身弯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孤独,女子借势腾空而起,挺剑刺向剑客脖颈,脸色漠然的的男子手掌猛一拍桌面,八仙桌顿时碎裂,剑鞘漆黑的长剑腾空而起,不偏不倚挡住了女子的凌厉一击。男子故作委屈道:“姑娘,你我无冤无仇,出手为何如此狠毒。”
聂小刀不加理会,只管出剑,一剑由下而上撩起。
男子惊慌叫道:“这里可不能刺。”向后退出一步,躲掉攻势。
听着男子在如此惊险情势之下的调戏言语,一些躲在屋后的家伙忍不住几乎要笑出声来,但终究不敢,憋的实在有些难受。
聂小刀不理会这个早晚会死有余辜家伙的污言秽语,挺剑怒刺,剑客似乎也没有心思玩闹下去,气势陡然一变,女子见状,剑招还未使老便立刻撤剑躲避。
想跑?
素来没有怜香惜玉觉悟的剑客刚要挥出一掌,整个人猛然后撤,本不该等待如此之久的顾长风终于出手,事实上当看到聂小刀从楼上飘下来的那一刻,想要出声阻拦已是来不及,自己也自然能领会女子的一片良苦用心。
后发制人,占取先机。
顾长风挺刀刺向剑客,剑客脚不点地保持后退的姿势,两人一前一后掠出客店,所过之处,木屑翻飞。
大雨磅礴,没有丝毫减弱的趋势,街道上的积水已能没过脚面。
两人穿过重重雨幕,当剑客退无可退之时,一脚撑住身后墙壁,整个人贴着墙壁倒退而上,顾长风手腕一翻,青龙刀往上一带,凌厉刀罡裹挟着雨水径直撞向那如壁虎攀岩的男子,厚达五寸的墙壁裂出一道整齐缝隙,剑客脚下使劲,向前一跃,剑光闪动将顾长风罩在其中,临街而立的顾长风若没有瞬间移动之法,势必要挨上一剑。
顾长风自然没有瞬移之法。
只有手中刀。
顾长风双脚使劲,坚硬街面硬生生被踩陷了寸许深度,青龙刀由下而上抡去。
这一刀有力劈华山之势。
剑客不得不避其锋芒,刀剑相交的一瞬间,剑客再次借势向街道另一头跃去。
进入大乘境界之前,顾长风自认体内气机已是浩瀚无边,可当自己真正进入大乘境界后,方知其中差距,何止云泥。
顾长风借着聂小刀的突然搅局获得先机,加上自己这种以战养战的练刀之法,何尝不知道眼前之人正是磨刀的大好机会。
不待剑客有充足的换气时间,顾长风持刀向其掠去,脚下积水绽出朵朵水花。
顾长风猛然向前横劈,劲气如同一弯残月迅速向前推移,所过之处,将绵密的雨幕从中割裂。
剑客举剑向前一砸,破去那道来势汹汹的劲气,顾长风心中微微一凛,此人用剑居然这般生猛。
顷刻之间,两人便再次接触在一起,刀剑相抵的那一刻,二人皆是能从对方眼中看出那抹浓郁的杀意,而顾长风此时也终于看清,那漆黑剑鞘并不是鞘,就是剑身。
顾长风并非没有听说过江湖上有些武人携带的兵器千奇百怪,但大多数人仍然是刀剑枪等常见兵器,而用剑之人更是多如过江之鲫,一是因为千年以来登顶江湖的魁首人物大多数是用剑之人,如那远在昆仑山上的老头儿,甚至年代更为久远的东海剑仙,剑道之外的宗师登顶不是没有,但却寥寥,上一代江湖已是公认的剑道中落,被以一柄黑符刀打遍天下的聂廷芳问鼎宗师之首,第二个原因说起来则有些让人哭笑不得,自然是因为佩剑更符合那些自诩为大侠的江湖人士,够飘逸够潇洒,试想佩一把剑走江湖,再不济也比拿把斧子扛个大锤的莽夫更吸引女子目光吧,这无疑也助长了江湖少男少女们喜好佩剑的风气。
眼前之人所用剑确实让顾长风感到一丝疑虑,此人实力不在自己之下,料想对方也不是那种依靠兵器哗众取宠之辈,所以,顾长风等着对方的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