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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罗记 第一章、无舌师兄

紫峰山是天下闻名的武学圣地,主峰高、险、峻、逸,又有九峰聚拢,二十七山环绕,龙盘凤翥,虎牙桀立,丛丛浩岳自成一方天地,放眼望去一片凌云浩荡,瑞冲云霄。

有诗云:

飞殿依挂悬天壁,仙宫朱阁傍崖栖。

千仞成锋降紫气,万剑东来镇无极。

说的就是紫峰山中最著名的宗派,东来剑阁。

东来剑阁位于主峰之上,下辖五峰十二山,占据紫峰一脉半壁山川,豪杰辈出,声势威隆,宗内门人逾千数,杂役学徒佃户无算,为紫峰剑盟之首,是天南六道当之无愧的绿林霸主。

在紫峰山腹地,灵隐的迷雾山间,有条狭长险径沿着断崖向云雾中婉婉伸延,形同一条天路隐没云中,路的尽头是一处山崖边用刀斧开辟出来的平台。

平台一侧是师门的禁地的洞口,入口处有专人把守,内中是历代师长遗留的心得和神兵,更有上几代妄求突破极限的长老在此闭死关,寻求挣脱桎梏的那一线天机,自然是守卫森严,看护紧密。

而平台的另一侧,则是一片茫茫云海和一道万丈深渊,深渊下方十余丈处,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藏魔洞。

时至隅中,两位送饭的弟子推着两辆小车沿着小径徐徐而至,将几桶饭菜交付禁地的看守,然后在一群守卫戏谑的目光中,战战兢兢的走到断崖边,腰间绑好粗绳,一手提着一个比他们身子还大的食篮,各自拽着一根巨大的铁索缓缓降下。

自平台断崖处往下十余丈有个丈方的洞口,洞口外是不足三尺的平台,洞内一丈处被一排手大腿粗的精钢阻拦,铁栏设置得极其密致,两两之间空隙不到两寸,粗一点的胳膊都伸不过去。

远远望去,墨黑色的岩壁上,洞口就像一张布满钢牙利齿的森然大嘴,潜伏着,等待着猎物送上门来。

两名送饭弟子胆战心惊的将篮子中的饭食一一摆放铁栏外,整座铁栏浑然一体,嵌在坚硬的岩层中,由机关控制,寻常人无法打开,唯有地上有个半尺宽的口子用以供给食物。

这里不算是紫峰山真正的禁地,却比禁地更让剑阁弟子觉得畏惧,只因其中关押着世上最凶狠的恶魔。

匆忙的放好了食物,两名弟子快速的离开洞口,手忙脚乱的攀上铁链,向上爬离了半丈之后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心悸不定的互望一眼,觉着想笑却又都笑不起来,最后一个胆子稍大的弟子缠住绳索倒过身来,脑袋悬在洞口上方向洞内喊了一声。

“无舌师兄,饭菜送来了!”

洞内顿时传来无数凄厉的咆哮声,凶恶,刺耳,汇成一股声音的洪流,仿佛来自洪荒巨兽的嗜血咆哮,将送饭弟子的话音吞没,冲出洞口后形成一股强劲气流,吹灭了附近的流云,魔音的气浪继续向四面八方扩散,声势骇人,怨怒凌天,摄人心魄,令人胆寒。

送饭弟子心上一凉,只觉得后背发麻,便是身上绑着护绳都感到一股不安,好似下方忽然有人在用力的把他们拉向无底深渊,一阵毛骨悚然。

两人立忙手脚并用,惊慌万分的爬上断崖,心头暗自决定往后即便受到惩罚也再不会来此送饭,随后在一众禁地看护戏谑的嘲笑声中,屁滚尿流的推着两辆小车回前山。

紫峰山禁地下的监牢内,囚困着二十多个长期作恶于天下的穷凶极恶之辈,每一个都是凶名远扬,让世人闻风丧胆的绝世恶人,每一次抓捕,都会让天南天北十三道的正义之士损伤惨重。

但每一回他们都抓得前仆后继,义无反顾,不仅是因为身处正派,背负正义,更是因为这些魔头身上蕴含着一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

紫峰山的监牢是关押魔头最多的一座,亦是最有可能得出那秘密的一处。

当啷!当啷!

沉重的铁链与岩石的摩擦声有序的自里间传出,听声音便可知这步子迈得相当稳健。

不久,一只略微显得枯黄的手从那个半尺宽的小口内伸了出来,尽量的伸长,将铁栏外的食物一一抓进去,借着洞口的亮光勉强能看清他的身形。

个头长得不太高,身子也比较单薄,宽大的长衫污秽破落,油腻不堪,顶着一头蓬松脏乱的头发,干廋的身子用一块半张床板大的木板将所有食物盛好,双眼麻木,面无表情的端着大木板走回昏暗的监牢。

监牢内一片静默,唯有脚链与地面的摩擦声,哪怕是再凶狠的恶人,无论此时是如何的饥饿难耐,也不敢面显一丝凶光,流露一丝不满。

这一刻,他们安分得如同乖巧的奴仆,被奴役的牲畜,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馒头,包子,以及油皮纸包裹着浸过汤汁的饭团,没有碗筷,名门正派不会给这些恶魔任何可以制作工具的东西,对这些恶魔来说,油皮纸亦可以当成食物吞下。

或许是过于饥饿,一个魔头咬着馒头忍不住咀嚼出声,顿时引得其余的魔头惊慌万分,只见那正在分放食物的身影骤然一个回身,将魔头还未来得及抓回监牢内的饭团踢飞,随后漠然的环视一周,缓缓的举起双手,手腕一翻,将剩余的食物从木板上掀翻,尽数散落在地。

“啊!”

嘎~

凄厉的喊叫才刚出口,却又都同时结束,如同打鸣的公鸡被掐住了脖子。

因为那个身影还站在原地,没有如同以往那般走进监牢深处,而是阴冷的盯着他们,两道目光就像来自地狱的冥火,看得众魔头神魂发烫,心底生寒。

一群为祸人间的凶魔在他面前,比婴儿还要稚嫩,比幼犬还要温顺。

这个人是他们的命中恶魔,便是这群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亦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碰上这样冷酷的地狱使徒。

从他进入这座监牢的那天起,所谓的恶人牢中的恶人便只有一个,那就是紫峰山的无舌师兄。

面目痛苦的地看着无舌师兄将地上的食物踢向洞外,一团团米饭精准的从那个半尺宽的小洞飞了出去。

无论是谁,踢了几年都会练出个好脚法。

恶人们痛苦,麻木,最后面无表情的坐了回去,不敢再发出一丝声音,担心引起无舌师兄的不满,那样他们不但会没有下一顿,而且身上的某一部位还将可能成为其余恶人的晚餐。

这种事,已发生了无数回,一想到无舌师兄一脸认真的盯着他们吃别人的肉,那深邃的目光和探究的神情让这群恶人无比怀念人性的光辉。

长期如此的压迫,便是再凶恶的魔头,也早就被驯化得俯首帖耳,百依百从。

那个在牢外默默行走的身影,才是此间最大的魔头。

在监牢的最深处,也是一间牢笼,里边拷着一个年龄最老的凶魔,面目苍老可怖,身材枯瘦,脚踝和肩胛骨被精钢软链扣住,只能在半个牢房内活动。

无舌师兄走了进去,面无表情的看了老魔一眼,对方的目光温顺中带着一丝期盼。

不管是谁,在这样暗无天日的环境里生存了七年,身体所有的器官都会变得适应起来,无论是粗厚的泥垢,繁多的寄生虫,腌臜的环境,臭恶的气味,哪怕是忽然少了条舌头,他都能安然处之。

任何一个人再经历过通灵怪事之后,这些环境或是身体的变迁就都只是小事情。

无舌师兄将手中仅剩的包子随手一抛,落在了监牢的角落。

老魔哪怕身上扣着四根精钢链条也能快速的移动,他可以接住那包子,但他不敢。老魔一个俯身,像只扑食恶犬般向角落里扑去,然后就真的如同野狗一样匍在地上大口咀嚼,直至吃尽,见无舌师兄面无表情的躺坐地上,老魔这才敢起身,回到原来的位置待着。

魔头很可怕,通灵更是可怕,可怕的不是神灵鬼怪,而是无知,更是未知,命运的下一刻总是比眼前正经历的更让人期待,也更让人感到恐惧。

无舌师兄本来的人生就充满了未知,未知的父母,未知的爱恋,未知的工作,未知的未来……

人生的种种,就像是被赋咒语封印的魔盒,唯有达到了某些条件,相应的咒语才会浮现,所有答案也才得以一一解开。

骄傲的他却选择了强行去解开答案,从头到尾一一梳理时才发觉,有时候真相未必就比未知更能让人心安。

未知的父母变成了早被枪决的毒犯;未知的爱恋成为了别人的情人;落寞出走,为了谋求新工作被中介一骗再骗耗光了仅有的钱财;未知的未来早已随房东丢出来的行李被吹散在风中。

“你是个骄傲的人,可是我没有你那样自命清高的资本”她如是说,然后便离开了他,走得义无反顾,坚定得仿佛此前二十年相互陪伴成长的人不是她一样。

一个孤儿抱得美人归的故事是可笑的,富家子挽着女人纤细的腰肢嘲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才是世间常态,顺便给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下下绊子那就更是狗腿子们捧为经典的至理。

至于才华或是品德,在嫌贫爱富的普世价值之下,不过是在癞蛤蟆的皮肤上遮掩了几个疙瘩而已,说到底,终究还是癞蛤蟆。

落寞之际,癞蛤蟆回到养大他的孤儿院,对他寄望甚深的老院长如此鼓励道:

蛟龙潜匿隐苍波,且与虾蟆作流浑。

待得一朝头角就,撼摇天地震乾坤。

在这首诗的激励下,癞蛤蟆焕发精神,想要远走他乡,渴盼能风云际会,惊天而起。

果真,他遇上了惊天之变。

就在老院长的眼皮子底下,刚刚誓言要发愤图强的癞蛤蟆,被一道惊雷劈成了死蛤蟆,死得干脆利索,就像做了亏心事的人昧着良心对天发誓被老天爷发现,很是利落的将这种人渣五雷轰顶。

孤儿院的孩子很少有朋友,倔强孤傲的孩子也很少有朋友,不幸的是死蛤蟆这两样都占了,加之这短暂的一生孤僻,骄傲,自负,所以他没有朋友。

殡仪馆内只有叹息不已的老院长一人,那些和他一起长大的孤儿院孩子早已天各一方,那个和死蛤蟆一起长大的女孩也可以再无眷恋的上了别人的床。

或许是刚死,死蛤蟆的灵魂还处在一种发懵的状态,也不能不开身体太远。

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尸体被焚烧,看着老院长孤独的坐在灵堂,神色漠然,或许,这位老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遭遇,每一个被领走的孩子在他看来都是同样的生死离别。

死蛤蟆一直以为老院长是个有讲究的人,从小到大,身边的孩子一个个被人领养,就死蛤蟆和她没被带走,一直由老院长供读到大学。

他知道老院长这是在保护他们,所以他想看看这样一个老人会有怎样的结局。

哪知第二天,就见她带着一大笔钱回来,交给老院长,神色漠然却不容拒绝说:“我不太聪明,也没学会什么本事,除了这一副皮相实在想不到太多能挣钱的法子来养活这么多弟弟妹妹。”

“本想就这么一辈子陪着他,他在外打拼,我照顾院里的弟弟妹妹,没想到他却忽然变得那么陌生,仿佛与这世界不能相容,明明还一无所有,却无视世间一切,变得那么的孤高和冷傲。”

“我倒是能等他,哪怕是陪他到死,但弟弟妹妹们却不能。”

“我已经不干净了,这钱在您眼里估计也不干净,可如果您要想让院里的弟弟妹妹们和他一样干净,就不能缺钱。”

老院子默默的注视着桌上的那笔钱,悲伤得像是在看着死蛤蟆的尸体。

死蛤蟆曾经无比骄傲,骄傲到即便是她也不能让他低下高傲的头颅,但直到死后才发觉,他的骄傲在世俗眼中连个屁都不是。

小时候被院长维护,长大了被她维护,死蛤蟆天真的世界失去了这两位守护神便形同海岸边的沙雕被俗世的浪潮轻易冲溃,渣都不剩。

死蛤蟆活了二十来年都未曾因孤儿身而感到自卑,哪知才死一天,就惭愧到连鬼都不好意思当下去。

他只是有些固执,或是单纯,甚至有些理想主义,但绝对不是傻子,瞬间明白了她与老院长在他身上付诸的心血,愧疚万分。

就这样死了也挺好,断绝了她最后的念想,真正的去过新的生活,或许是死蛤蟆能做的最后的事。

正想着叫牛头马面将自己给拘了,判个几千上万年地狱徒刑,再喝碗孟婆汤忘却一切重新做人,哪知鬼眼才一闭,便是天地倒悬,星移斗转,阴阳颠覆,乾坤扭转,死蛤蟆变成了活少年,还有了个新名字,江行舟。

属于江行舟的记忆从被割掉舌头的那一刻开始。

张开双眼,一座荣华大气古香古色的庄园中,细腻无暇的汉白玉石砖上尽是一地的残肢断臂,腥血横流,充斥耳畔的是无尽的哀求哭喊,痛苦嘶嚎。

江行舟被人死死的擒住双臂,动弹不得。

当时麻木的心让他以为这是到了割舌地狱,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因此不反抗,不挣扎,尽管耳边的惨叫声不断,割舌的痛苦亦让他冷汗直流,眼泪狂飙,浑身颤抖不止,他却强忍着剧痛把草木灰含着,神情漠然,一声不吭。

他却不知,天南天北十三道自古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唯有大毅力者方可成魔!

唯有成就真魔,才有可能勘破天地间最大的那个秘密。

于是,魔教江长老一支除了幼孙江行舟之外尽遭屠杀,所有在场的人都认为,那个天大的秘密将会出现在他身上。

几经轮转,江行舟最终落到了紫峰山东来剑阁的手中,被关进了恶人牢,每半年剑阁掌门会亲自来探视一次,至今已有七年零五月。

昏昏沉沉的度过被四处押送的日子,江行舟在被关进地牢时彻底清醒,却不知怎么就把原先洞内的看守长老给生生骇死了。

东来剑阁没有再派高手进来,他却莫名其妙的将一众凶魔震慑住,反倒成了代管监牢的人,甚至还担上了每月负责更换净桶的差事。

也正是因此,东来剑阁没有把他单独关押在别处,或许是认为与这群魔头多作接触,能尽快刺激他的成长吧。

久而久之,送饭的外门弟子不知怎么的就称他为无舌师兄,而山门之内上至掌门长老,下到弟子仆从,在得知后亦无人反对。

一个少年在极短时间内驯服数十个作恶多端,诡计百出的魔头,便足以让东来剑阁的高层确认了那个天大的秘密就藏在江行舟的身上,别说师兄了,就是叫祖宗他们都肯。

藏魔洞里的无舌师兄,此时就横躺在牢门之上,在无数凶魔忌惮和惊惧的神色中,缓缓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