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暗恋大哥哥
唐杰俊和刘亚琴两人在黑风中说笑着。刚骑出几百米远,城里就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即将要天崩地陷似的。硕大的雨点使足力气往地面砸,砸出鸡蛋大的湿印。雨点加速了由稀到密的进程,尘土追逐热浪而腾起,浊雾拥着雨柱而飘来,顷刻间城市不见了,高楼不见了,覆没在迷潆的雨幕中。两人顶着一身狼狈披着一层厚雨仓皇寻觅栖身之地,躲进了一座尚未竣工的高楼里。
两人落汤鸡似地站在黑洞般的门内,望着街对面低矮的商店酒楼。唐杰俊把衬衣脱下来拧干之后重新穿上。刘亚琴正好今天从学校带了几件衣服,躲进暗处去换上。穿一身干衣出来之后,头发却依然湿漉漉的,如刚洗浴过一般。她开始埋怨天气,责怪自己的运气不好。本想在家里表现一下的,却偏偏撞上这种倒霉事。两人说着无可奈何地站在门口看雨。
唐杰俊说:“这是一场好雨。”
刘亚琴说:“好雨并不一定知时节,早就该下了。”
唐杰俊说:“如果早下了,也就不觉得这雨好了。好就好在它把人们盼雨的心愿熬到极点拖到极点。老天爷在炫耀自己的恶毒。”
“假如这场雨下个不停,我们怎么办。”
“这个假如不成立。假如真存在这种假如的话,我们就来收拾屋子,在这里生火做饭。”
“假如那样很有意思,是不是有点像山顶洞人的生活?”
“是注人了许多现代文明的山顶洞人生活。”唐杰俊说着,看了看屋里乱七八糟的砖头瓦块和龇牙咧嘴的墙壁,渗出了一股恐惧感。他说: “最可怕的假如是雨下个不停,把这座新盖的楼房下塌了。假如塌下来……”
刘亚琴说:“那我们俩就同归于尽。”
唐杰俊问:“你怕吗?”
刘亚琴笑笑: “不怕。怕的是中国文坛上即将升起的一颗巨星中途坠落,那我就该千刀万剐了。用一百个刘亚琴也换不来一个唐杰俊。”
唐杰俊说:“我死了事小,问题是有点不明不白。你想想看,一个作家和一个文学女青年同时失踪,又是一个多么精彩的故事。
刘亚琴拍拍唐杰俊的肩膀,煞有介事地说:“杰俊哥,我们不出去,装一回死试试看。师大和文联同时发表寻人启事,那才有意思呢!”
唐杰俊说:“死不得死不得。你这么漂亮,有多少男孩子为你落泪呀!”
刘亚琴断然否定道:“没有。至少目前是一个都没有。”
说话间,大雨毫无衰退之意,像密密麻麻的竹棍直往下插。雨雾横冲直撞地趁虚而入,使未竣工的屋子更加阴暗。唐杰俊下意识地摸摸口袋,痴痴地看着一条空空荡荡的装满了雨的街。一对恋人打着雨伞沿墙走过来,两人紧紧地偎在一起,可以猜想他俩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
刘亚琴看着他们笑,对唐杰俊说:“他们也在找地方。”唐杰俊笑而不答。那对恋人果然走了过来,抬头时,唐杰俊发现是阿伟的妹妹阿琴。
阿琴也看见了唐杰俊,甩开男人的手说:“杰俊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唐杰俊说:“帮我妹带煤气罐,走到这里就下雨了。”
阿琴把刘亚琴仔细打量一番,收回富有怀疑的目光,对唐杰俊说:“你们在,我俩到楼上去躲雨。”挽着男友的手径直到楼上去了。
刘亚琴望着那对恋人忍俊不禁,说:“看来他们已经非常熟悉这里了,常来这里窝藏自己。”
唐杰俊说:“大概是吧。阿琴以前的男友我认识,有点不像这位。没这么老气吧!”
刘亚琴说:“可能已经换了,这是现代女性的家常便饭。这条街上有句名言:红星一路无处女。”
唐杰俊若有所思地道:“怎么现在的人都这个样子呢?我终日闭门修书,太孤陋寡闻了。”
刘亚琴说:“阿伟倒还挺正统的,怎么他妹如此放纵?他也不管管。”
唐杰俊问道:“你很了解阿伟吗?”
刘亚琴道:“认识而已。前几天他来电话,他说他办公司了,约我去玩,我没去。哪天我俩一道去吧。”
唐杰俊道:“等我有空了再说。
就在唐杰俊又准备摸口袋的时候,刘亚琴一个箭步冲到街对面的商店,一会儿又跑了过来。提着一口袋吃的东西。还给唐杰俊买了烟和火柴。
她说:“我知道你烟瘾上来了,早就想抽了是不是?”
唐杰俊迫不及待地拆开烟道:“真把我急坏了。幸好你聪明,看出来了。”
刘亚琴哼了一声:“我聪明?蠢蛋一个!”
大雨依然那么勇猛顽强,一辆轿车风雨无阻地开过来。唐杰俊站到路边去拦车,一挥手,车停了。是市委的防洪指挥车,唐杰俊认识司机。
看了一眼车里,对刘亚琴说:“车上人坐满了,还可以把东西捎走,你写个条子,我让司机送去。”
刘亚琴拆开烟盒写了个条子递给司机,然后把煤气罐装进了后舱。轿车奔驰而去,溅起一路潇洒的水花。
唐杰俊问刘亚琴:“你今天回家不?”
刘亚琴不高兴道:“这么大的雨,你能赶我走吗?”
唐杰俊说:“我根本就没有赶你走的意思,更没有赶走你的权力,只是问问而已。”
唐杰俊问她:“到哪儿去?”
她理直气壮地说:“到你们家,放心,咱不会耽误你当作家的宝贵时间的。我跟静恬姐一块儿玩。”
唐杰俊说:“钟静恬不在,你去了是不是有些不方便呢。”
刘亚琴说:“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不让去就算了。”
唐杰俊见她有些生气,哄小孩似地说:“好好请你去,邀请你去,一定要去,不去不行!”
刘亚琴扑哧一笑:“这才像个当哥的样子。”
看来雨在短时间内停不下来,附近没有卖雨伞的地方,他们只好顶风冒雨回家。两人身上淋得透湿,衣服像长在肉上似的,紧紧地贴着肌肤,许多部位原形毕露。小孩和保姆在家里,等着唐杰俊回家吃饭。唐杰俊把装着钟静恬衣服的柜子打开,让刘亚琴自己挑选合适的衣服换上。
刘亚琴说:“干脆洗个澡算了 ,我又不想吃饭。”唐杰俊自己草率地洗了洗,换了衣服就吃起誊。刘亚琴身材不错,穿什么衣服都好看,随便找套旧裙就很出效果。唐杰俊毫不犹豫地夸奖不已。
刘亚琴对女主人不在感到不安。
她问:“钟静恬到哪去了。”
唐杰俊说:“到北京出差去了。这年头他们信托投资公司特别忙,钟静恬又是项目主管,经常东跑西窜不能归家。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的。”
刘亚琴说:“家里有保姆也无所谓。”
唐杰俊说:“已经习惯了。”
唐杰俊把刘亚琴的衣服揉成一团让保姆洗,刘亚琴说:“能让她洗呢?”着就自己洗起来。
琐事做毕,天空一翻脸又晴了。阳光穿过潮湿的空气,给屋里带来了许多清爽和兴奋。
唐杰俊说:“我要改稿抄稿,你自己找书看吧。”亚琴做着鬼脸就在书柜里乱翻。她找出几本作协会刊,好奇地读着唐杰俊关于创作体会的文章。对其他人的文章却一点兴趣都没有。
她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以前不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作家呢,真是糟透了。”坐着读累了,又躺到床上,歪着身子斜靠在那里。躺一会儿又爬起来,给唐杰俊茶杯添水。唐杰俊取烟,她又连忙把火柴擦燃递过去,俨然一个殷勤的保姆。
唐杰俊笑笑:“在干什么呀,看你的书去吧。”
琴说没:“没心思看,不如为你服务。”
说着就索性凑近他,双手托腮,一门心思看唐杰俊伏案改稿,眸子不住地在他脸上和稿纸上来回游动,俊美的脸上,流出的芬芳气息咄咄逼人,一头披肩秀发因在床上躺过而显得凌乱蓬松,若干不守规矩的头发探出头来戳在他脸上直痒痒。
唐杰俊用手推推她,求情似地道:“好妹妹你不要打扰我好不好,看书去吧,书里有故事有维生素还有高蛋白。”
刘亚琴充耳不闻,偏不离开。她说:“这样吧,你改我抄,速度不是更快吗!”
于是两人在桌子中央划上一条楚河汉界,各自使用自己的地盘,谁也不许侵犯他人领土。唐杰俊改一页就递过去一页让她抄。刘亚琴极不自觉,总是犯规,犯了规还笑。唐杰俊被逼得步步退让,甘拜下风地叹口气,只好拖着稿子到桌子的顶端去改,把大面积腾出来让亚琴用。亚琴用得心安理得,脸上浮现着强行霸占成功的快感。
她扭过头幸灾乐祸地说:“杰俊哥,我这种学生不错,如此为老师卖力。”
唐杰俊说:“像你这种学生绝不能多了,多了就是灾难。”
这时阿伟和林萍突然闯了进来。
唐杰俊说:“你们不期而至,实在意外。”
阿伟说:“不欢迎吗?”
唐杰俊说:“没这意思,你这么忙,还有空来这里呀。”
阿伟走进里间屋子,见刘亚琴坐在那里抄稿子,大吃一惊:“啊,原来这里还藏了一个哇!”
亚琴把笔合上,收起稿纸,站起来跟他们打招呼。
阿伟一把扯住林萍,把嗓门儿提得很高:“来来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中文系高材生刘亚琴,这位是敝公司秘书林萍小姐。”
两个女人握手问好。
唐杰俊沏上茶,四人坐定。
唐杰俊问阿伟:“公司开业后怎么样。”
阿伟说:“还可以,刚刚创业初试锋芒,已经赚了几万块了。”
唐杰俊说他:“旗开得胜,一定在商界前途无量。”
阿伟说:“从来商海多暗礁,只有摸着石头过河,谁也探不准前面的路。”
阿伟双手捧茶杯,在屋里踱来踱去,说他有个建议,叫唐杰俊跟着他干,除总经理之外的职务都可以任意选择。赚了钱后再搞创作也不迟。唐杰俊连连摇头,不以为然。他表明自己不是经商的料,当个穷文人算了。
阿伟说:“千万不要以为当穷文人光荣,这世界绝不会有人因清贫而自豪。”
唐杰俊投石般地扔过一支烟去。他对阿伟的反感大约自此开始。作为相交多年过从甚密的朋友,他不想把自己的不满态度表现得过于明显,以免伤了和气。他向来认为,珍惜朋友就是珍惜生活珍惜情感,绝对不能轻易去损伤它。但他确实觉得,人不能有几个钱就什么也瞧不起了,忘乎所以目空一切。他尤其反感的是那些对事物未触及皮毛,就武断地加以全盘否定的人,那种果敢得毫不含糊的鲁莽,只能证明他们学识浅薄。
刘亚琴觉得室内气氛不好,劝告两位大哥不要再争了。
她把头转向阿伟说:“恕我直言,你这记者出身的经理也未免太猖狂了!你读过世界文明史、社会发展史和文学史吧,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国家和民族不需要文学艺术。恰恰相反,无时无刻不在呼吁文化的繁荣和发展。说句很难听的话,只有没有文化的人才否定文化。当然,从商和从文都同样是高尚的。但文化的崇高则更为明显一些直接一些,因为它纯粹是一种创造。可商人则不同,商人是把别人腰包里的钱想方设法弄进自己的口袋,这实际上是一种法律允许社会认可的掠夺行为。”
阿伟翻翻白眼,有种寡不敌众的感觉。对刘亚琴说:“好哇你,怎么帮他不帮我呢!到底人家是作家呀!好吧,我错了,什么都错了,真理全在你们手上。”
林萍说:“大家都别争了,这是一个永远没有结果的话题。我看你们都偏激,卖豆腐的说豆腐嫩,卖石灰的说石灰白。再说,谁争赢了谁也得不到一分钱的奖励。大家难得到一块儿,好好坐坐玩玩,不是有益心身健康吗?”
经她这么一说,唐杰俊和阿伟都坐下了。阿伟把二郎腿跷得老高,玩世不恭地把烟叼在嚼角上。他怪模怪样地乜斜着唐杰俊,使劲瞪他,五官已全部错位。刘亚琴看着阿伟的这副面孔有点想笑。
唐杰俊放松面部肌肉给阿伟换杯茶,阿伟贵族式地不屑一顾道:“换了吧,这茶淡了,来杯酽的。”
唐杰俊说:“挑三拣四臭架子。”他冲上一杯酽的,一脸友好地递过去。
阿伟晃晃二郎腿:“这还差不多。”
屋内烟雾渐浓,唐杰俊打开排气扇吐故纳新。阿伟懒洋洋地抚摸着桌子道:“要是这有副麻将就好了。”
刘亚琴说:“极是,我非常赞成。但有言在先,我身上没钱,要贷款。”
阿伟说:“钱我包了,不计利息。”说着扔过两张百元大钞。
亚琴说:“大钱不好找。”
要零钱,又换成零钱。唐杰俊实在不愿意花费整块的时间玩麻将,见亚琴热情颇浓,只好勉强奉陪。于是两男两女对坐,摆开战场,搓将起来。岂料依靠贷款作本的刘亚琴手气极红,捷足先登,上庄连坐五庄。遥遥领先于三人之前。而阿伟打了三圈都没和牌,轮到坐庄时倒是坐了一庄,可刘亚琴一个杠上花把他打得人仰马翻。
阿伟摇头晃脑地道:“赌场失意者情场得意,赌场得意者情场失意,二者不可兼得。”
刘亚琴接过话题道:“这么说你情场很得意罗!”
唐杰俊笑道:“你们俩是一人得意一人失意,还是我和林萍好,手气平平,不存在得意失意的问题。”
大约玩了两个小时,阿伟就把两百多元输进了刘亚琴口袋。唐杰俊看表已十点多钟,说:“不玩了吧,过了瘾就行了,改日再请诸位尽兴。”
林萍在提出回家时,唐杰俊说:“亚琴晚上没地方住,在阿伟办公室呆一宿吧。我这里不方便。”
林萍说要回家,让阿伟带她去。
阿伟说:“只是条件差一些,比不得家里的床舒服。”
刘亚琴板着脸,心里颇为不悦。她进去把未抄好的稿子带上,跟林萍和阿伟一块儿下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