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想到陈寒青居然主动揽过了这颗烫手的山芋。就连采薇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始料不及。
乐保元与梁文方彼此看了一眼,惘然不解。
梁文方有些不满,急道:“赌局一事只不过是穆公子随兴一提,你当真以为这雪龙舌是你平常劈柴用的斧头,信手拈来?别闹了,一杯茶而已,赶紧敬穆公子一杯。”
乐保元饶有意味地看着陈寒青,没说一句话。
穆非遗开口笑道:“看不出来,这一回你倒表现得挺有志气。”
话虽如此,但他嘴角流露出的淡淡笑意仿若在嘲讽陈寒青竟是如此荒唐愚钝,不自量力。
陈寒青不发一言,只是站起身来一把握住了浮在空中的苍白雪弓。
他的手掌白皙而清瘦,五指关节鲜明,看着十分修长有力。在紧握住雪弓之时,一股凉寒气息瞬间将陈寒青包裹住。这凉意犹如九天落霜,凝而成云,虽刺骨,却也高贵圣洁,瞬间便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庄重感。
陈寒青深深吸了一口气,先前的紧张和忧虑统统一扫而空,他将雪龙舌拿至身前,右手紧握贴弓身,笔直竖于身前,然后另一只手食中二指成钩,缓缓抚上了纤细如青丝的透明弓弦。
在明显感觉到陈寒青全身紧绷的刹那,采薇与两位大人几乎同时心中一紧。穆非遗则显得淡定自若,白袖微洒便饮尽了一杯“醉游”,嘴角的笑意冷然而充满自信。
在门外,司才羽吃惊地看着一切,他非常不明白陈寒青为何会如此轻易就答应了这场赌局,虽然表面上赌注只是一杯茶水,但要以凡人之力拉动雪龙舌这般的神器,只怕一不小心就会非死即伤,这也太过儿戏了一些。
只是,他此刻定然是站在陈寒青的一边,先不说身份和地位能够产生认同感,那白衣公子恰恰是司才羽最讨厌的一类人。骄傲自负,虚伪自私,仗着自己有些修为便自诩为天才名流,我呸,还不是因为运气好进了一个好门派。
司才羽对穆非遗越懊恼,心中便越紧张,平日里那颗愤世嫉俗的心脏此时都已经跳到了嗓子眼了。
陈寒青不敢一下子使出全力,只能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聚集力量于触弦之手。随着力道的增加,除了寒意越发钻心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变化。细丝弓弦依旧笔直如长针,没有弯曲一丝一毫。
乐保元静静盯着这一幕,一手放在桌上还握着一只青铜酒樽。他很希望那把雪龙舌在这少年手上发生一些变化,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这位沧州国最有名望的大人有着一颗期待奇迹的不老赤心。而且不可否认,他有些喜欢和欣赏这个少年。
当看到陈寒青原本如象豫湖面一般平淡冷清的眉毛微微一挑的时候,乐保元忍不住手中一颤,几滴香醇的“醉游”便洒在了他有些枯瘦的手上。
陈寒青松了第一口气,此刻他才感受到雪龙舌的强悍之处,明明自己没有释放什么力道,勾弦双指关节却已经痛的难以忍受。这感觉就像是贴着一把快刀利刃之上拼命挤压一般,是真正的断指之痛。但陈寒青并未因此而放弃,只是强忍这钻心刺骨的痛楚改为五指握弦,沉闷而又明亮的眼中反而射出一道如流星划过的精光来。
陈寒青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穆非遗那张还算英俊的冷面瞬间变得有些惊愕而难看,因为他能感受到雪龙舌所散发的气息正在产生着细微的变化,竟是有与这少年产生共鸣的趋势。想他堂堂凌云阁新生代弟子当中的领头翘楚,天下公认的天才,初拿到雪龙舌的时候,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勉强能做到与之产生灵力互流,从而引发共鸣,这少年身上明明没有一点灵力的波动,怎可能刚刚接手就掌握了雪龙舌的特性?这绝无可能!
采薇站在众人身后,双手握拳放在胸前,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得飞快,却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兴奋。小姑娘如水眼眸里流光轻淌,与平时乖顺的模样相比,显得更加纯美清丽。
陈寒青并没有注意到此刻在场之人的各异神情,雪龙舌的气息让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镇静,这份镇静源于内心深处却超脱于自然,是他从发现自己身体异于常人开始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现在,如雪寒凉舒心通脉,陈寒青自信而兴奋。他右脚向后一跨,微微侧身将雪龙舌平举身前,双臂笔直有力,没有一丝颤抖。周身的气息流转成清风,身上的布衣与身后的长发轻轻飘摆,身姿宛若决立山巅把弓射青天的仙人,让人完全看不出他是生平第一次握弓拉弦。
乐保元的眼睛突然一亮。
接着,陈寒青屏气凝神,将全身力气汇集右手五指,猛的往后一拉。
梁文方和穆非遗就像是身上突然起了妖火一般,忽的突兀站起身来,桌上的酒水洒了一地,醉香满屋。
乐保元虽未起身,却已经震愣当场。
门外通过细小窥孔目睹一切的司才羽如遭雷击,面色却有隐隐惊喜。
这一拉,陈寒青便拉出了刚好半指的弦距。他此时的姿势有模有样,没有任何变形之处,只是眉头微蹙,显然正在释发全身的力量来维持弓弦蓄力的状态,双臂也因此而有些轻微的颤抖。
但这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因为这场看似没有任何悬念的赌局,他突然就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胜了,而且胜得如此轻松。
采薇看到那把雪龙舌此刻正散发着几缕微弱的气息,绕着陈寒青握弓的手臂缓缓流转,隐约有聚集于弓身正前方一点之趋势,她从心底流露出非常美妙的情绪,是一种无法替代的惊喜,更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欢愉。
然后,她突然就看到了那名白衣公子的其中一只袖子轻轻一动,似是有什么东西从袖口凌空飞出,若不是采薇不经意间碰巧看见,根本没有人能够察觉得到。
采薇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到了一声痛呼。循声望去,便看见陈寒青紧拉弓弦的右手不知道为何突然松了开来,弓弦复位,发出一声清脆如泉流敲打的声响,原本笼罩周身安稳的气息自然而然开始胡乱流窜起来,其中一道气息如冷箭一般以极快的速度朝着梁文方不偏不倚射去。
身宽体胖的梁大人正吃惊于陈寒青的弓力,待意识到危险的时候便已经来不及躲了,整个身子就像是被人重重击了一掌的肥肉,以及其笨重的姿势飞了起来。
等到所有人从一连串意想不到的情况中回神过来的时候,便只看到梁文防痛吟着在地上打滚,五官都疼得挤在了一处。
陈寒青从地上爬了起来,看了看自己通红的双手,有些发懵,似乎想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何事。
采薇赶忙上前想要搀扶起梁文方,却被乐保元一把揽下:“不知伤情不可乱来。”
在如此情况之下,乐保元的声音很镇定,一点也不着急,可以想象他平时处理国事时候的大家风范。他看了一眼茫然无措的陈寒青,眼神复杂。
穆非遗收了雪龙舌,指着陈寒青怒道:“好你个陈寒青,先前给你台阶你不下,非要不自量力拉这神弓,现在闯出如此大祸!若是梁大人有什么意外,你就算头上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话音刚落,穆非遗突然感觉到有一道冰冷尖锐的目光射向了自己,让他不禁身上一寒,猛地望去,除了乐大人在查看梁大人的伤势之外,就只有那个小丫头正在擦拭着地上的酒水。穆非遗心中有些发毛,不敢再说什么,只是重重一哼,又重新坐在了座位上。
此时,门突然开了,唐四经面色惊慌地冲了进来,身后跟着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司才羽。司才羽一进屋便看到陈寒青茫然地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来由的心中就升起一股恼意。
唐四经一下子就跪倒在地,连哭带吼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啊!小的该死,小的没能管好这个奴才,请大人开恩啊!陈寒青,你这个挨千刀的,还不赶紧过来给我跪下!”
乐保元皱眉道:“现在不是做这个的时候。穆公子,你平常修行应该对医术有些涉及,还请帮忙看看。”
穆非遗一愣,这才意识到现在不是坐着的时候,不禁尴尬一笑,忙上前蹲下,伸出一手缓缓轻抚梁文方的中伤之处。
过了一会儿,梁文方的神色好了一些,穆非遗收手说道:“只是被一道气息冲了胸口,大人身子好,除了挨疼之外,并无什么大碍。”
司才羽听了,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那团肥肉,心中嘀咕道:“什么身子好,不就是胸前肉比较多,挡了那一下么。”
乐保元立刻松了一口气,看了看陈寒青,轻轻叹了一声,对颤颤巍巍的唐四经说道:“先让这些孩子出去吧。”
唐四经连连点头唉唉应声,起身瞪了一眼陈寒青,冷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滚出去!”
三个孩子默然出了屋,唐四经小心翼翼掩上房门,接着便怒气冲冲走到陈寒青面前,撩起手便是给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陈寒青苍白的脸颊上顿时多了一个手掌红印,却没有半点怨言,只是立刻跪下磕了几个头,支支吾吾道:“掌...掌柜的,您...别生气,我错了...”
唐四经也是气昏了头,换做平时他哪敢对陈寒青如此大打出手,躲还来不及呢!他一脚揣在陈寒青的肩上,这一脚没分寸,陈寒青冷不丁就被踹翻在地,却也不敢出声,只是赶忙爬起来又作跪倒磕头之姿。
采薇和司才羽低着头,看不清两人是什么表情。
唐四经吐了一口唾沫,压低了声音怒骂道:“你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大人物了?!和几位大人坐一桌吃些好菜我也就不计较了,居然还敢当着穆公子的面玩弄起弓箭来了,你也不瞧瞧自己是那块料吗?!是奴才就要有奴才的觉悟,力气大还不如多劈些柴搬点货物,少给我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要是惹出什么了是非,你死了就死了,反正贱命也值不了几个钱,可我这酒楼是要倒大霉的,到时候我找谁说理去!”
唐四经又看了看剩下的两人,气不打一处来,却也懒得再骂了,甩手道:“去去去去,都给我滚下去,你们三个今天就别吃饭了,好好反省反省!”
说完扭头就走,推门进了那间屋。
司才羽气的身子发抖,这件事情都是陈寒青惹出来的,和自己有个屁关系?但即便心中有怨言也不能冲进去对着掌柜和几位大人发泄吧?他狠狠瞪了跪在地上的陈寒青一眼,咬牙切齿怒道:“看看你做的好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说完便气冲冲地走下楼去。
采薇蹲下身子,轻轻扯了扯陈寒青的袖子。
陈寒青转过头,看着那张满是心疼的清秀面庞,心中顿时有些悲凉。他收回目光,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来,然后转身离去。
采薇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中很是悲伤难过,她强忍住心头悲愤的暗涌,轻轻上前跑了两小步,然后默默地跟在了陈寒青的身后。
......
屋内,梁文方的脸色好了不少,一手捂着胸口缓缓揉搓着,看着的确没什么大碍。
唐四经的神色则好不到那里去,如站在针毡之上,看着很害怕。
乐保元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既然梁大人没什么事情,这件事情就小事化了吧,也别难为了那孩子。”
梁文方知道乐大人是有意维护陈寒青,自然不敢反对什么,加上先前那孩子真真切切地让自己大吃了一惊,也的确让自己对他的想法有所改观,既然并非有意,也确实没必要将事情闹大,便喝了口酒压压惊,说道:“一切就听乐大人的,就算了吧。”
唐四经感激涕零,连忙跪下盛感两位大人开恩,嘴上解释道:“两位大人有所不知啊。陈寒青这小奴才身子有病,一激动就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道,打烂或是敲砸了一些东西倒还是小事,怕就怕一不小心就伤了人,甚至闹出人命。他来这酒楼这么些年,从来都是一人独来独往,平时只做一些力气活,也没人敢靠近他,我也不敢让他去端菜倒酒,生怕他惹出不得了的麻烦。今日若不是乐大人的意思,小的是万万不会让他靠近几位半步的啊!”
乐保元和梁文方脸色震惊,这才想明白原来那孩子不想入军,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穆非遗在一旁冷冷说道:“这样危险的奴才,你怎么还敢将他留在得子楼里?”
唐四经说道:“公子有所不知。这陈寒青虽然是奴隶身份,却不是我买来的,是前几年这酒楼里的掌事温行郎不知从哪里领回来的。因为看他可怜,再加上有些力气,就留他下来做一些粗活累活了。”
穆非遗讥嘲道:“掌柜的倒是好心。也不怕哪天他撒起野来,将你这座酒楼给拆了。”
唐四经身子抖了抖,显然是吓着了。
乐保元说道:“行了,你先下去吧,记得不要为难那个孩子。”
唐四经只当大人这句是客套话,也不在意,只是点头哈腰着便退了出去。
乐保元看了一眼穆非遗,微笑道:“穆公子,刚才事发突然,老夫没来得及看清陈寒青拉出的弦距,不知道这场赌局是谁胜了?”
穆非遗嘴角微微一抽,故作镇定道:“这...在下也没看清。那小子确实是拉动了雪龙舌,倒也有些能耐,但说要拉到半指弦距,恐怕不太现实。”
“哦?”乐保元又问道:“梁大人,你有没有看清?”
梁文方有些茫然,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明明看到陈寒青已经胜了,但此刻听到穆非遗这么一说,便自然觉得是自己看差了,摇头道:“卑职眼拙,也没有看清楚。”
乐保元不知为何轻叹道:“可惜,可惜呀...”
......
得子楼北边角落,这里常年阴暗见不到什么阳光,几排简陋的土坯草屋挤在一处,与风光气派的得子楼相比,简直寒酸到了极点。
这里是得子楼内下人居住的地方,陈寒青因为身体缘故,一个人住在最里头的一间小屋里,这间屋子与其他草屋相比还要矮小和鄙陋几分。
陈寒青独自抱膝坐在屋外一块大石头上,采薇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
他脸上的血红掌印还未完全消散,眼神困顿而失落,他伸出右手手掌看了看,一道血丝触目惊心地横在掌心中央,是雪龙舌弓弦留下的勒痕。
陈寒青下意识地握了握拳,除了稍稍有些疼痛外便没有了其他不适的地方。想起刚才雪龙舌带给自己那份无比舒畅的感觉,陈寒青显得更加迷茫,在那种情况下,自己不可能会发生脱弦的失误,可是...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正想着,肚子里却突然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动静。他撇撇嘴,一手揉着肚子缓解饿意,一手揉了揉眼睛,然后仰首看了看头顶昏暗的天空,像是一位历经风霜的老人一样,长长地哀叹了一口气。
正在此时,有人来到了他的身边。
陈寒青转头一看,便瞧见采薇正朝他好看地微笑着,手上还捧着一团青色的圆饼。
采薇走过去,紧贴着陈寒青坐下,将圆饼递过去,说道:“拿去,吃吧。”
陈寒青接过手,皱了皱眉,到:“薇菜饼?你什么时候又上山采摘薇菜了?”
采薇俏脸粉红,歪着脑袋装模作样思考了一会,最后赖皮道:“不记得了。”
陈寒青不满道:“山上多危险,为什么不叫我一起去?”
采薇说道:“寒青哥哥你每天要劈这么多柴,还要搬这么多的货物,哪有时间上山呀?”
陈寒青依旧不依不挠,装作冷声道:“那你也不能独自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话还没说完,采薇一把抓过薇菜饼塞进了他的嘴巴里,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好啰嗦,像个老头子一样。”
陈寒青咬了一口薇菜饼,有些微苦,心一下子又沉了下来,道歉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采薇摇摇头,说道:“才不是呢,寒青哥哥刚才可威风了。可恶的是那个什么穆公子,暗地里耍阴招。”
陈寒青一愣,皱眉不解。
采薇愤愤不平道:“我刚刚瞧见了,是那个穆公子趁着两位大人不注意偷袭了你。还说是凌云阁的修行天才,分明就是一个阴险小人!”
陈寒青恍然,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气愤之余,也更加奇怪,问道:“那你为什么刚才不当面揭穿呢?”
采薇摇摇脑袋,难过道:“就算说了,以掌柜的个性也不会相信。大人物们总是有心相互袒护,又怎么会来相信我们说的话呢?”
陈寒青嚼着饼,认真道:“乐大人不是这样的人。”
采薇挤了挤鼻子,哼哼道:“难说。”
接着又偷偷看了看陈寒青一眼,问道:“寒青哥哥,你为什么不答应乐大人的请求,加入沧州军队呢。”
陈寒青说道:“我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不喜欢打打杀杀。而且...你应该知道,我身子有病,如果在战场上一不小心伤了自己的战友,岂不是耽误了大事。”
采薇眨了眨眼睛,问道:“只有这个原因吗?我怎么觉得你在隐瞒着其他什么事情?”
陈寒青突然红着脸急道:“你想多了。对了,给才羽也送一些薇菜饼过去吧,他今天...有些无辜。”
采薇淡淡道:“喔。”
陈寒青笑了笑,心情好了很多,低头又咬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薇菜饼,满腔的苦尽微甘,美味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