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应验了冷然的预言。
护江堤上还在僵直一动不动的尸体,骤然涌起强烈的催化反应,有如鳞片剥落般的焦卷的死肤仿佛浸染了异形的唾沫。
然后,反应堆仍在继续。
片刻功夫不到,那早就褪尽的容颜就已经只剩下两个分明的窟窿,悬吊着怵然的黑白双瞳。
冷然背过脸去,不忍再看。
他敛息心神,感受的却是极有可能在某一个空间里,同样遭遇了不测的周启丽。
人类就是这种理所当然的动物,明明已经得到了证实,这具尸体真正的身份,他也曾经与“这具尸体”的活体冰火交融过,却还在惯性使然。
冷然似乎听到了周启丽正用一种神秘的语言,哀婉地倾诉,凄惨地呼号。
他不曾许诺过的那颗眼泪,此刻不禁簌簌而流。
鹅姐啊鹅姐……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这么的傻呢?你呀你,不要命地都不愿意回到那个男人的身边,为什么……却要徒守着这段华而不实的婚姻?难道这也是一种无奈?一种适于现状的悲哀?
冷然就这样独自悲伤地想着,自然察觉不到早已披上幽灵的晦色的江岸已是人影蠕动,每一次的风吹草动似乎都在扣人心弦。
冷不防,黎婷更是一声尖叫,毫不犹豫地俯冲到他的身上,彻底地打破了沉默的黑暗。
这身边还真少不了黎婷这种大咧咧的冒失鬼。
也亏她的这一叫,把几乎丢了魂掉了魄的赵普倏然给惊醒。
随即赵普渗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他的左脚不知不觉中已经挪到了护江堤岸的边沿。
他连忙收紧上身,可晃了几下,还是失去了重心。
眼见就要栽倒下去,同样是人高马大的助手唐建生及时攥住了他。
冷然扶正黎婷,显然不可能再有原来的那些胡乱想法,也就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说:“我……我们走吧。”
他到底还是安慰了也赶来凑热闹的洪十斤几句,说既然不是周启丽,说明事情尚有转机,只能算是对周启丽以及家属的尊重。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偏偏在攀爬那段陡坡的时候,冷然一心只想快快逃走,无意间或者说宁愿去想洪家兄弟。
这见过的洪十斤已是如此,那洪三斤估计也好不到哪去,智商顶多也就中庸了,让人很难想象他们竟能拥有亿万家产,并且过着如此奢华的生活靠得是什么呢?
多半这个问题,经济学家也难于剖析吧。
可现在,冷然却必须准确地判断接下去该干什么。
盛婧樱、冷怡、杨玫、周启丽……
这些曾经的名字不断盘旋出来,好吧,周启丽虽然现在只是失踪,可他一点也不这么认为,她能侥幸地存活下来。
那么,接下来将会轮到潘妙妍吗?
似乎又不像,那个诡异的女人——有着一双惨戚戚的黑白双瞳,分明就是在帮衬着潘妙妍,竟要夺走他身边所有的情人,并偷去她们活生生的容颜……
而那个嗲声嗲气一直管他叫做冷哥的屠美丹,算不算他的情人呢?
真是色胆包了天。
在这要命的节骨眼上,冷然由此及彼竟还能想到两年前,也就是屠美丹带他去扫房看房的那段时间,他喜欢管她叫做屠美胴,很暧昧,实际上不算矮的浑圆的她也有非常炽热的胴体……
冷然终于翻身下了别墅区的外围墙,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几声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鸡鸣。
能睡的时间真也是不多了。
这样,冷然和黎婷简单的几句告别,竟提也不提搜寻失踪的周启丽的事情,在他想来,毫无意义,也就跳到了赵普的车上,竟主动把起了方向盘。
显然,随后跟来的赵普已经精疲力竭了。
但似乎都掉了半条命,谁也好不到哪里去的这两人车到越秀雅苑时,却没有直接回家。
他们就近在平日里泡得最多的乐活酒吧里,灌下了好几桶“马尿”后,这才一路相互搀扶、颠颠倒倒地爬进电梯里去。
直到家门口,两人再次分手的时候,天还是暗的。
可当冷然打开家门,跌坐进客厅里的沙发时,第一缕蓝幽幽的晨曦便迎面搂抱过来。
他这便头一歪,也就陷入了似睡非睡的样子……
海水潺潺,与天蔚蓝相映。
大自然巧夺天工的海岬上,不管历久不变的攀岩巨石也好,四季交替的花草林木也好,还是错落有致的新楼旧舍也好,仿佛羞于见人般抹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又仿佛蒙着一层天地作合的神秘面纱,让贪暮的海鸟盘旋不止。
冷然呆呆地望着踩着沙滩继续朝前漫步的盛婧樱,人生最美妙的这一刻,她似乎忘了要去海岬上的楼房找一处民宅乖乖地住下来,然后美美地吃上一点东西。
一时江山如画。
她忽然又一个转身,体态婀娜就像拍摄外景写真的模特儿。
不是那时,而是这时,冷然总觉得是不是忘了做点什么,比如摄影,画画……
“记得么?我的初恋是一副画……就是这幅画。”
盛婧樱面颊上两点浅浅醉人的美人窝,不笑的时候,会显出少女有病没病所特有的一种忧郁。
笑与不笑时提及的初恋,终于让冷然隐隐觉出了酸味,没由来地心堵得慌。
他只有讪讪地说:“那你是因为这幅画迷恋上一个人,还是因为一个人迷恋上这幅画?”
这种咬文嚼字的事情,显然不是盛婧樱所擅长,眼珠一转,便露出了时常甜甜纯粹的笑:“那你呢?是因为想和小姐姐在一起所以爱上她,还是因为爱上她所以想和她在一起?”
爱,需要在一起吗?
爱,也可以不在一起?
冷然忍不住再次抚过纤柔的腰,堵住樱桃般柔软的嘴,然后他得寸进尺,精虫上身似的,就想乘势速战速决,甚至于就地解决……
天边最后一抹暮色终于羞答答地藏进云朵里,云中有莺啼缥缥缈缈而来:“下回……叫夏颜一起来陪你,好不好?”
下半身的动物终于有了停顿,他诧异她这时候为什么突兀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来。
他不由捧起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眼睛眨了眨,里面有双会动的眼珠。
是的,分明就是那一双惨戚戚的貌似无神的黑白眼珠……
它会说话,似乎要诉说什么……
……
冷然狂吼了一声,毫无抵抗地也就跌入了无底的漫漫深渊。
一下子,他又彻底地惊醒过来,已是日上三竿了。
偏偏这秋日里的薄阳,竟也见了鬼似的,把四周裹了个水泄不通掉不进一滴的声响,陡然,又惊涛骇浪般地袭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异响。
冷然梦留余悸地蹦跳了起来,极其狼狈地窜入了卫生间。
他几乎是鬼画符,只用了一分钟不到的时间也就洗漱完毕,潜意识里只想着要快快地逃出这个是非之地。
但他终究还是讲究惯了,这便又抢入卧室,匆忙地换下了身上皱巴巴的外套,不想,竟被他无意间掏到了昨晚那张揉弄了好久的未完画作。
这张未完画作里当然还有尚未着色的模特儿,还有那双惨戚戚的貌似无神的黑白眼珠……
冷然一阵痉挛。
即便这样,考虑再三,他还是决定要把它带在身上比较妥当些。
他踱着步,一边走一边思索,忽然灵光闪现,拿着未完画作的手竟然有些颤抖起来。
速度要逃的心,似乎又不急在一时了。
冷然索性慢慢地坐回沙发里习惯了的位置上,开始一点一点地把揉皱了的未完画作摊平。
他的手始终在抖,没有停止过。
然后,他调整了坐势,把下半身稳稳地扎进沙发里,终于对着秋日里薄阳的弱光,把未完画作艰难地用双手举了起来,仿佛有千斤重。
未完的画作就这样在空间里移来移去。
一直到某个点停住,他的记忆、他的梦境也终于重合到了这个点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