珵仪的话也有那么一回是可以信的。
比如我眼前这条粼粼波光、水波不兴的小河。此处人少清净,景色的确宜人。
珵仪和默烟在浅水处互相泼水,热闹的很。
我倚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半睡半醒。晌午的阳光有些灼人,好在这棵树的枝叶挡去了不少。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投到我身上;暖风习习,流水潺潺,悦耳鸟鸣。一切舒适地恰到好处。
我正半梦半醒间,心头忽然一惊,意识到没听见默烟和珵仪的嬉闹声音。我慌忙睁眼——哪里还有那两人的影子!
默烟会武功,而且这里闲杂人也进不来,珵仪的安全我倒是不担心,就怕这两人玩的忘了时间。
我沿着河流走,前方树林里似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我寻声找去,拨开碍眼的枝条,隐在树丛中那一抹茜素红不正是珵仪今日穿的那套衣裙的颜色!
“珵仪,你怎么钻进林子里——唔——”
我顿时惊慌不已,腰间被一道极其蛮横的力道禁锢住,唇鼻也被帕子堵了严实。
我呜呜咽咽的发出几个极弱的腔调,祈求谁能听见我挣扎的动静,然而直到我被彻底拖出了林子,也没有什么人出现。
我身后的人力气极大,他只用一只手臂就几乎将我提离了地面。我的腰几乎要被他折断,呼吸越发困难。
脚上猛地湿凉,裙摆立时粘在我的小腿上。我四处瞥着,瞧见自己被他拖入河中,而他还拖着我继续往河水更深的地方去!
我隐约猜到他想做什么,心中慌怕地更厉害便挣扎地更用力。
他似乎不耐烦了,一把扯着我的头发将我狠狠按入水中。我被呛得突然,还未缓过气,他便又扯着我继续往水深的地方挪动。
当水没过我胸口的时候,那人忽的放开我。我一个不妨,脚下一滑身子向后倒去,河水随即没过我的头顶。
我好不容易挣扎出水面,脚尖勉勉强强地踮在鹅卵石上站稳,肩膀又被一道力气狠狠推了一把,我彻底跌入深不见底的河水中。
脚下怎么也踩不到坚硬的地方,水源源不断地灌入我口中,呛得我鼻子和喉咙火辣辣的。
不论我怎么挣扎,我都无法挣出水面。
精疲力竭之际,我以为我或许就会尸沉此处,突然感觉两只脚踝被一双大手紧紧握住。
那双大手掌握着我的浮沉,在我快要溺水的时候将我往上托一托好让我喘口气,复又将我往水中猛地一拉。如此反复了几回。
绑架我的人,并不想立刻杀了我。
忽然,我脚上一松,我彻底失了依托,河水顿时漫过头顶。
我无力再动,任由身子沉入水中,耳朵被再度灌进来的河水堵了个严实,只听得见轰鸣巨响。
头顶上荡漾的光线离我原来越远。卷裹着我身体的河水越发冰冷,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久能沉入河底。
不愿鼻子和胸口被水呛的生疼,我便努力屏气,然而越是屏气,胸口越是闷得要裂开。
娘亲当初是躺在那口狭窄的棺材里被水葬的,她连动也动不得。不知道她当时是否挣扎了,她当时定是比此时的我还难受吧。
想及此时许是我这短短十几年最后的光景,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抬了抬手腕。
腕上的镯子,它在这昏暗的水下光泽依旧。
我曾立下誓言,要好好珍惜娘亲给我的生命,可如今却是做不到了;还有丽姨,她那么尽心尽力地呵护我长大,我想为她养老送终,如今也是做不到了;珵仪、默烟,还有他,都见不到了,见不到了……
合眼之前,我好像看见有什么朝我游来。
隐约觉得是娘亲,娘亲来接我了。
曾听说书先生说,人将死的时候,会看到自己已逝的亲人。果然是真的。
我朝她笑,吐出一串细碎水泡,那是我身体里仅存的空气了。
我的身子沉重的厉害,却有什么不让我安安静静地躺着,偏要猛烈地晃我,晃得我胸口阵阵堵塞。
脸上也仿佛被什么不停地拍着,不疼,但我厌恶除了娘亲和丽姨以外的人碰我的脸。
我的胃里一阵翻腾,终于忍不住呕了什么,这才顺了气。
迷糊之间,仿佛看到了满脸是水的瑞王。
呵——我大概是真的死了,不然怎么会任由他将我抱了满怀。
脑子里的混沌消散了些,我不禁舒展了一下身体,周身是干爽又温暖的惬意。
我舒服地翻了个身,喉咙忍不住溢出一声哼咛。
“主子!你醒了!”
就像是毫无征兆乍响的惊雷,我被吓了一跳。
眼前是默烟放大到极致的脸——通红的眼睛,泪痕斑驳的面庞。
我还在慢吞吞地思考该说些什么,只听见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随即俯身将我紧紧抱住。
我的颈窝被她的泪水染的一塌糊涂。
她一边哭一边控诉我:“主子你明明不会水,还偏要下水做什么!”
她反复就这么一句,声音却是越哭越大。
她结结实实的压着我的肩膀,我动弹不得,只能等她哭个痛快。
“你和珵仪去了哪里?为何我醒来没看见你们?”我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将被她哭湿了大半的枕头扔到一边。
她这一哭足足哭了小半个时辰,眼睛越发红肿了。
“有个小太监说瑞王爷正寻公主呢,还送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来。当时四下无人,我只好帮着她换衣服。不过就在主子你睡觉的那棵大树不远处的树林里!”
默烟端了碗姜汤给我,“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我们出来时,你就已经在水里了。”
我坐回床上,绾起裤脚。
两只脚踝还有淡淡的红印——那是在水中被人抓着时留下的印子。
默烟伸手摸了摸我的脚踝,气愤道:“瑞王爷救你上来的时候,你脚上还缠着水草呢!要不是王爷及时赶到,主子你就——”
水草——呵!我翘了翘唇角。
绑架我的人,做事真是滴水不漏。
“水草缠住我的脚,王爷救我时,可随身带了刀?水草柔韧,凭手可是扯不断的。”我拉着她坐到床榻,压低了嗓子。
默烟忽的站起来,倒吸了一口凉气,眼中的惊愕很快被警惕取代。
“主子,你是说——”
我点点头。
我在树林里看到的那一抹茜素红确实是珵仪的衣裳,但在我被她们二人发现前,有人将我绑走,而且绑我的人武功不低。
虽说任何一个强壮的男子都能将我绑架,可这期间我挣扎了,势必会造出些声响。
然而默烟没留意到当时的动静,那就说明,绑架我的人将我拖出林子的速度很快,动作还很轻。
这个人,不但武功不差,而且深熟水性——他呆在水下的时间可是比我久。
到底是谁呢!
我起身将碗放回桌子,忽觉周身一冷,瞧见帐帘被人掀开。
珵仪在门口定定地看我,我唤了她一声,她如解冻了般,皱着小脸急不可耐地朝我跑来。
“你可算醒了!”
珵仪一头扎进我怀里呜咽,看来我一会儿还得再换身衣裳 。
好不容易将她安抚好,又温言温语遣散了她心里对我的内疚,她这才嘻嘻一笑,朝我的床榻走去。
我愕然地看着她将自己的外衣一件件除去。
“你,你做什么!”默烟惊叫着,跟护犊子一样将我往她身后拢了拢。
“睡觉啊!我可是一直等着你醒呢!觉也不敢睡!”珵仪一溜烟钻进我的被窝,咕哝道:“云梨姐,快来!现在不过才刚过寅时,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呢!”
原来我睡了这么久。
“默烟,你也去睡会儿吧。”我知道她一直守着我,此时定是困了。
她不满地看了将被子裹在自己身上卷成一个滚筒的珵仪,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我就在那边睡一会儿。主子有事唤我。”她指了指那张美人榻。
我翻身上床,珵仪扯开被子将我包了进去。
她正睁着乌黑滚圆的大眼睛瞧我,哪像是有睡意的人。
“这般看着我作何?”我给她掖了掖被子,自己也捂了个严实。
初夏夜里还是有些凉的。
“云梨姐,你——”她犹豫了一下,又凑近几分,“三皇兄和六皇兄,今日都跳进河里去救你了呢。”
我没摸清她话里的意思,便没有说什么。
“我知道慧沅姐打小就爱慕三皇兄,那云梨姐你呢?”她小小声地说着,挑了我一缕长发绕在手指上把玩。
“为何你要这么问?”
不知是不是他让她来问的。我有些期待又有些退缩。
“三皇兄今日将你救上来时,你脸色惨白,就像,就像——”她抿了抿嘴,不愿说那个不吉利的字眼。
“当时三皇兄跟疯了一样,我还从未见过那样狼狈的三皇兄呢。”
果真是他救了我。
我叹了口气,我欠他的,该如何还他!
珵仪翻身将脸埋进我耳边的枕头里,闷闷道:“我早就看出三皇兄喜欢你,他今日分明能借着救你去求父皇赐婚,可他没有。他是当真喜欢你的。你倒比我好多了。”
我不明白他救我怎么会跟赐婚扯上关系,“为何这么说?”
她又将脸从枕头里抬起,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道:“夏日衣衫轻薄,你被救上来的时候浑身湿透了。三皇兄抱你上岸前,他脱了他的外衫将你裹住的。”
我心中一窘,不觉伸手将被子往脖子方向扯了扯,复又伸手将胸口的被子紧紧压住。
湿透的衣裳贴在我身上,我跟不着寸缕地暴露在人前并无区别。
女儿家名声最重要,若是在出阁前被男人看了身子,便只能嫁给那男子以保全名声。
瑞王此举,不但全了我的面子,也没有乘人之危。
心中柔软的情愫还未褪去,一个突然而至的念头惊得我心口砰砰直跳。
“你方才说,弈王爷也跳入河里救我了?”
她点点头,忽的得意起来:“六皇兄游得可没有三皇兄快。我三皇兄才是样样都好呢!”
我回她一个敷衍的微笑,浑身打了个冷颤。
或许,今日绑我的人是毓贵妃派来的,若是不是瑞王及时出手,那今日救我的便是弈王。
救命之恩大于天。不管弈王是否会为我湿透的身子裹上他的外衫,父亲都会让我以身相许去报恩。那接下来便是我顺理成章地嫁入弈王府了!
父亲到底和毓贵妃联手了。他将他的亲生女儿作筹码。
可是,毓贵妃到底有什么值得让父亲放着皇后嫡子不要,偏偏站到她儿子这边。
自古以来继承皇位的非长即嫡,如今皇后嫡子尚在,父亲这么做到底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