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姐果真是个可人儿。”
耳边乍响起毓贵妃柔软妩媚的声音,我不禁打了个冷颤,收回四处寻找珵仪的目光。
“娘娘谬赞了。”
“沈小姐倒是谦虚——沈小姐相貌如此姣好,想必来年开春你要进宫的姐姐容貌定是不俗。”毓贵妃话锋一转,依旧娇笑道,“等过罢年你行了笄礼,这锦都的公子们可要让沈相好好招待一阵了。”
我面上一热,勉强扯了抹笑:“二姐还未有婚事,云梨是最小的女儿,怎敢越在姐姐们的前头。”
“是啊,云梨是沈相唯一的嫡女,寻常公子可是入不了沈相的眼。”皇后也笑了笑,可声音冷了几分。
毓贵妃和皇后多年失和,我看着二人针锋相对还笑意盈盈的模样,不禁有些同情即将入宫的沈云渘。
宫里,是吃人的地方。沈云渘虽是庶女,可也是寻常人家的嫡小姐比不得的。大月三年一选秀,若是父亲真的疼爱她,早该在她笄礼行过后就将她许个好人家。
又过了些时辰,各宫妃嫔以及进了宫的诰命夫人齐齐在清宁殿外候着。
皇后在众人面前煞有其事地拉着我尽显长辈的慈爱关怀;而毓贵妃也与初次见面的我十分亲昵。这两个女人,平日里比容貌,争宠爱,如今连我也成了她们争夺——
想到这里,我心头大惊!
在场的人们不乏锦都高官的夫人们,她们此刻心里必定都跟明镜似的。
皇后和毓贵妃对我的这般态度,怕是等我行过笄礼,也不会有什么公子敢来相府提亲了。
丽姨说的对,我是该找个理由不再进宫的。
我浑浑噩噩地由宫女引着去我的席位,直到一旁的珵仪叫我,我才惊觉我的席位竟是与珵仪的在一处!
我有些想退却,可身子还来不及动,就听见皇后和悦的声音唤我:“云梨,怎么还不就坐。”
这席位,自然是观赏歌舞的最佳视角。我能看得清每处席位上的人,他们也将我看的清楚。
父亲正看着我。我是相府嫡女,我的一举一动都该落落大方,我的一言一行都该宠辱不惊。
珵仪端足了嫡公主的架子,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垫子上,待我坐下后她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凑过来悄然道:“云梨姐,‘如坐针毡’说的就是你现在的情形了吧!”
我竟没想到,珵仪还有这般调侃人的功夫!我最后挪动了一下身子,打定主意今晚当个石头人!
“皇上,臣妾听闻教珵仪公主习舞的技师是咱们大月最有名的舞师。公主素来有灵性,想必舞技渐精。”歌舞过半,后妃席位上靠近末端的一位女子站起来,声音柔软婉转,“今日是个好日子,臣妾斗胆,不知可否请公主跳上一支让大家开开眼?”
教珵仪习舞的技师的确是这大月最出名的舞师,可她却从来不肯在众人面前跳舞。她的脾气秉性十分耿直,不知道叫锦都多少达官贵人吃了闭门羹。
皇后赞赏她的才气和气节,费了不少功夫才将她请进宫里教珵仪。她教的认真,可珵仪似乎真的没什么习舞的天分,不是扭到了脚便是扭到了腰。受了几次小伤便耍起了脾气,硬是磨着皇后半月前将那舞师又送了出去。
“一个小小荣嫔!”珵仪咬了咬唇,忽的看向我,“据说她还是沈相的远方亲戚呢!”
我愕然,“从未听父亲或祖母提到过。”
珵仪红唇一嘟,又愤然地瞪着那位荣嫔。
“皇上,珵仪——”皇后欲拦,却被皇上截了话。
“皇后,你给珵仪请的舞师可是楠芝先生?”见皇后点头,皇上更是来了兴趣,“珵仪,不如让父皇看看你的舞技如何,看这楠芝先生是否真如传闻那般,看看她的才气是否配得上她的脾性。”
珵仪若是真跳了,楠芝先生的一世盛名就真的被毁了——我在心里为楠芝先生的名声默哀。
“荣嫔姐姐莫不是忘了,前些日子公主不慎扭伤了脚踝,太医日日都往浣莲阁跑,妹妹和姐姐可是亲眼看见的。”另一个坐在末端的妃嫔说道。
“伤了脚?”皇上顿时皱了眉,关切道:“珵仪,为何不跟父皇说?”
“儿臣的脚踝修养几日便能好了。若是跟父皇说,怕是要扫了父皇的兴。”
“你身体最重要。”皇上安抚了几句,此事算作罢。他虽有些失望,但也只有寥寥几分而已。
“听闻沈小姐日日陪着公主,不知沈小姐可有学会一二?”荣嫔声音拔高了些。
我看见她作恍然大悟状,她也笑意盈盈地看着我:“久闻沈小姐聪慧,所以被选进宫当公主陪读。若是沈小姐能舞一段,倒也能让我等开开眼。”
原来我才是目的——我暗自一声冷哼。
想来这荣嫔便是今日进宫前丽姨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在宫里小心的人。
今日宴席都是锦都身份尊贵之人,这风头若是没出好,不但折了皇上的颜面——毕竟是他让我进宫做珵仪的陪读,也会给沈府抹黑。
如此一来,罚我是小事,名声臭了才是最要紧的。
众人齐刷刷地看着我,我看了一眼父亲,他似乎置身事外。既然如此,我便不指望此时有谁来为我解围了。
“回皇上,小女实在不擅长跳舞,况且楠芝先生的舞技高超,绝非小女看几遍就能领略一二的。但小女感念皇上皇后的恩典,若皇上和皇后娘娘不嫌弃,小女愿弹奏一曲筝曲代之。”
“好,准了!”
摇曳烛光将皇上的脸照的有些轮廓虚无,就算清晰明了,帝王至尊也不是我可以抬眼直视的。
许是坐的身子有些僵,起身时有些发颤,连将皇上的话听进耳朵里都觉得听出了一丝颤意。莫不是身子僵了,耳朵也僵了!
其实,每次舞师教珵仪跳舞时,我在一旁看了几遍便将那些动作记得清清楚楚。过目不忘的本领,是我的长处,娘亲曾说这也是能害我的东西。
坐到琴前,抬眼对上珵仪担忧我的目光,我忽然想起她曾神秘兮兮讲给我听的这深宫秘事,其中不乏什么才人美人想尽办法在皇上面前出风头结果隔天便莫名其妙香消玉殒的事。
我此时倒是有了一番“宫里自不缺的是能人,最忌讳的也是能人”的深切感悟了。
指尖轻挑,一声悠扬低沉的琴音便溢了出来,久久绕梁,绵延不绝。我赶在余音散尽前拨弄了另一根琴弦。
我要弹的这曲子,是娘亲最爱的,也是娘亲教我的第一首曲子。
柔而刚劲地捻动,忽抹忽挑,将“铮铮”琴音奏到极致巅峰,手腕轻转,又慢悠悠地勾了几根琴弦。
娘亲死后,我便再也不曾弹过这首曲子,可我时时刻又将这曲子记得清楚。
今日一曲,想必从前来府里教我的琴师们听了,就再也不会说出我指下空洞没有情感。我不是弹不出感情,只是他们教的那些俗物,不配乞得我的感情。
指尖在琴弦指尖快速流转,一阵激越之后一个用力的拢指,大殿内便只有袅袅余音。
我下意识地看向父亲,他怔愣的神情让他脸上岁月的痕迹显得更加清晰可见。
我不知道,这些年,他有没有后悔眼睁睁地看着娘亲去死。此时看他的模样,我猜,或许多少有些吧。
“好!沈姑娘的琴技果真了得!”
我寻声望去,只见弈王直勾勾地看着我,眼里尽是惊讶和快意。
他将我看的仔细,不愧是毓贵妃的儿子,连打量人的神情都这般相似。此时对我赞不绝口的他跟方才那个在清宁殿里对我很是不耐烦的他判若两人。
“甚好!甚好!”皇上雄厚有力的笑声更具有穿透力,“不愧是简——相府的嫡女。沈相,你教女有方!”
在众人附和声中,我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皇上那只吐露了半个音的“简”字。可我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大概是我听错了。
众人的视线中,我始终感受得到一抹执着却不让人生厌的视线,循着看去,正好瞧见瑞王含笑朝我微微点头示意。
他还真是个温柔的人,他连最热切的笑意都是温和的。
“云梨——”父亲亲自扶我下马车,看我的眼神有些躲闪。
我知道他有话对我说,方才晚宴结束,我同他一同出宫时便感觉到了。
“你弹奏的曲子,可是你母亲最爱的那首?”
到底是深冬,今晚天气格外冷。父亲说话时的嘴唇有些哆嗦。
想必是娘亲死的久了,父亲竟连她最喜欢的都要忘却了——这才是我本要脱口而出的话,我将它生生压在嘴边。
我看着他,点点头。“听人说,荣嫔是父亲的远方亲戚。今日女儿得了皇上诸多赏赐,还多亏了荣嫔呢。”
父亲眉头一皱,喃喃着“荣嫔”,他也是满脸疑惑。
“天色已晚,女儿先回去了。”我行了礼便转身离开。
东苑才是让我最感温暖舒服的地方。
娘亲活着的时候,每年除夕都是父亲和祖母一同进宫的,尽管娘亲也是受了诰命的夫人,可祖母不喜她,更不许她抛头露面,如此我倒我乐得她在府里陪我。
如今祖母老了,前几年起就不进宫了;我也只剩下丽姨一人,我该快些回去的——丽姨定是等我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