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宫门口，沈府的马车在等我，是管家亲自前来。
“云梨——”周隽沅见我出来，急忙拦在我身前。“你可有事？”
我明白，他们虽是一母同胞，但周惠沅是周惠沅，他是他。可他是她的哥哥，想及宫中她的所言，此时我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给他。尽管他的确无辜。
我并未答复他，错开他的身子欲走，他又拦住我，一手握住我的肩膀，“出了什么事？”
“慧沅出来了么？”我挣了挣被他握住的肩膀。
他面上滑过一抹尴尬，松了手，“对不起。”
“早你一步出来，她的脸色也不太好。此时已经先回府了。”
我点点头，“那我也先回去了。”
他许是见我神色恹恹不想多言，故不再拦我。宫门口只有我一人的轻微的脚步声，他还在原地。
走出去两步，我顿了顿步子但并未转身，“今日谢谢你。为默烟的事。”
我仿佛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放心的叹息，还有一句虚无缥缈的，“我情愿的。”
管家是父亲的人，府中之人见了他都会对他客气三分，因为他的一言一行都是父亲的意思。
他亲自前来接我，想必今日宫中的事情已经事无巨细地传入府中。祖母最要面子，尽管荣嫔险些滑胎一事与我实在无关，但我既被莫名牵扯其中，名声到底是受了损，祖母不会轻易放过我。
“老爷有命，说三小姐回府后直接回东苑。”下了马车，管家嘱咐道。
“默烟回来了么？”跨进府门前，我朝看门的下人问道。
“回三小姐，回来了。此时在东苑。”一个下人应道。
夜色浓密，今日府中没有点许多灯笼；雾霭沉沉，月色也昏黄黯淡。以往天黑时，府中的每一条道路都依旧清晰可见，今日却都齐齐隐在夜色中，借着那一点点昏暗的光亮通向东苑。
往日我从外面回来，东苑的大门总是敞开着，丽姨会站在门口或倚在门边等我回来；今日东苑大门紧闭，院中的灯火依旧越过院墙溢了出来，可我却觉得那泛黄的烛光让人感觉十分冰冷和陌生。
越是寂静，我越是想退却。从宫里回来的路上，我抑制不住地想象，父亲会如何责罚我；可是下了马车站在气派的相府门口，被冷风一吹，我猛然醒悟——父亲知道，能伤到我的从来就不是对我的责罚，而是伤害我最在意的人。
父亲已经对守族的人下手，他怎么可能放过这次打压丽姨的机会！
我用力握了握发颤的双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恐慌和退却，伸手缓缓推开东苑的大门。
以前我未曾留意过，原来这木门已经般陈旧。刺儿的“吱呀”声，在这浓浓夜色中更让东苑笼上一层死气沉沉。
烛火将院子照的亮如白昼。往日整洁的院子已经满目狼藉，唯有还算干净的青石板路从院门绵延到正房门前的台阶下，祖母在路的那端，坐在她往日里常坐的那把梨花木椅上，用手支着脑袋，闭眼休憩；李氏和江氏立侍在一旁，各有所思。青板石路两边站着两排祖母院中的粗使婆子，她们将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常年做粗活而粗糙发黑的手和肥腻的胳膊。
我快速绕视一周，院子里并未看见丽姨和默烟。
“老夫人，三小姐回来了——”江氏俯身在祖母耳边，“是不是该将那两人带上来？”
“唔——”祖母低哼了一声，算是默许。
几个粗使婆子从后院出来，嘴中不断嚷嚷着“快走！慢吞吞的！”
丽姨！
我心里陡然一凉，恨意、怒意翻腾地就像风雨交加的海上风暴！
丽姨和默烟身上湿透了，丽姨垂着脑袋似是昏迷，双腿无力地半拖在地上，她几乎全身都倚在默烟身上；默烟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脸色煞白，黑发湿哒哒地黏在额前鬓边。
“主子——”默烟见了我，眼眶骤然红了。
“放开我！你们好大的胆子！”我怒不可遏地踢踹着拦着我的几个粗使婆子，她们像一堵肉墙一样，任由我踢打，疼的低哼也不敢放我过去。
“噗通——”丽姨和默烟被她们身后的粗使婆子推攘着摔倒在地，生生跌在坚硬的青石板上，二人身上的水顿时将她们身下的石板路印出一大团水渍。
“祖母！你这是做什么？！闯我的院子，收拾我的人！”我扭身冲到祖母面前，若不是念在她是长辈的份上，我只怕会拎起她的衣领，好让她知道，沈府是她做主，但东苑，不是她随意可以染指的地方！
“呵——瞧瞧——”她朝一旁的人笑道，“瞧瞧这个口口声声唤我祖母的人，这架势，像是要吃了我！”
“老夫人息怒，三小姐平日里也很护着那两个下贱的人。”李氏谄媚地附和着，“那两个贱人——”
“啪——”我反手狠狠打了李氏一耳光。
“三小姐，你！”李氏摔倒在一旁，踉跄中还带倒了两个丫鬟。
“我？我什么！我打你又如何？”我居高临下地冷眼瞧她，“谁是贱人？丽聿？呵——你可要想想清楚，你们两个，谁进府早，她是谁的人，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你！你！”祖母枯萎的手指指着我，颤颤巍巍地被人扶起身，“沈云梨，你反了你！这些年，你吃谁的，用谁的，谁给了你如今的荣华富贵？！”
我悠悠退了几步，不想再闻见她身上那垂暮之人的酸馊味，笑道：“云梨自然没忘，我是沈府的血脉，是父亲的嫡女。祖母，您年纪大了，糊涂了。别人不记得丽姨是谁带进府的也就罢了，您可不该忘！”
她就算不知道我娘亲的身份，大概也能从父亲曾对我娘亲百依百顺以及父亲从一个无名小吏一跃而成为大月丞相这种种事迹中，明白娘亲对父亲这亨通官运以及沈府崛起的重要性。如今娘亲早已不在，父亲近日明里暗里联合唐景焕对付我，让她以为，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把握一切时机对丽姨动手！
呵——过河拆桥，她这辈子拼死保护的沈府荣耀，如今也算是有半截捏在我手里！她也敢！
祖母白皙松弛的脸旁顿时凝固住，僵硬的脸上唯有那怒火腾腾的眼眸还算有些生气。她瞪了我片刻，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而后就像失了提线的木偶一般，摔坐在椅子上。
她喘着粗气，仿佛吸入再多的空气也让她喘不过气来。
“老夫人！”张嬷嬷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了一颗药给她喂下。
过了须臾，祖母粗重的喘息才渐渐平稳。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院子里的下人们纷纷喊着“见过老爷。”
父亲来了。
我回身打算给他请安，然而还未看清他，我的脸上蓦然一疼，如烈火烧灼的火辣疼痛瞬间从脸颊延绵到脖颈。
“不孝女！”父亲怒喝道。
他气极了，边骂边又给了我一巴掌。
我猝不及防，跌在他脚下。
头晕目眩的劲头过后，我除了感到两边脸颊的烧灼疼痛外，也尝到口中的血腥。
“呸——”口中的血腥味渐浓，我已然顾不得什么礼数教养，吐出一口血水。
原来，他一直都在。他看着祖母在东苑作威作福，他看着祖母让人收拾丽姨，他看着他的亡妻曾生活的院子被人毁的满目疮痍！
我的喉头干涩如龟裂的土地，眼里的泪水却如此波涛汹涌。
我听见我嘶哑的质问——“你可有真心待过娘亲？”
他周身的怒火瞬间敛去，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冰水，从头至尾，痛彻淋漓。
他绷紧了脖子上的青筋，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从我身上跨过，踩脏了我的衣袍。
“母亲，您好些了吗？” 他蹲在祖母面前，轻声询问。
祖母点点头，满是恨意地瞪着我：“这丫头，性子太倔强了。方儿，你身为她父亲，该是好好管教！”
我伏在地上，看他们母子二人母慈子孝的场景，心中感慨万千。从我记事起，我便知道，祖母不喜欢我的娘亲，亦不喜欢我。可那时，父亲对娘亲始终很好，娘亲视父亲为夫为亲，但如今，我不由怀疑，父亲视娘亲是为妻为爱，还是为利为诱！
“云梨，为父再问你最后一次，”他低沉道，“你跟弈王的亲事，你应还是不应？”
我锁紧了眉头，看着父亲带来的下人将丽姨和默烟从地上架了起来。
“若你应了，日后出嫁，这两人随你去弈王府；若你不应，”父亲冷声道，“丽聿在我府中服侍了大半辈子，如今也该送出去享享清福。”
我倏然收拢五指，将指甲狠狠戳进掌心才能压抑住泫然欲泣的表情。他死死捏住我的软肋，一众人都望着我，想要看我懦弱无能的样子！
我偏不如你们所愿！
我撑着膝盖从地上拍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扬起下巴道：“弈王和相府联姻是大事，若是父亲和王爷能让皇上为我们二人赐婚，那我便风风光光嫁入弈王府，成为弈王妃！”
我有生以来，最不擅长打赌，如今却不得不赌——赌皇上会将我赐给谁，赌我与景泽的姻缘是否能在内外波折中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