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当她偶然听到他与席将军、侍卫长三人的对话,说要选自己为后之事,吃了一大惊,结果这事一致通过了众位官员的决议。于是,侍卫长亲自将这件事告诉她。她知道,众臣不反对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们认为武艺精湛的她身为皇后的同时,亦为贴身保护新皇的最佳人选,因为所有人都不希望皇族惨案再发生。
摊开自己的手,她感到有些荒唐,这双手哪里是闺中女子穿针引线的手?分明是一双执剑的有着不同程度硬茧的手。皇后之位竟是靠它们得来!不知应该赞它们,还是应该贬它们。
她与他初见之时,是在侍卫长第一次带她进雾都皇宫的时候。那时,与她同岁的燕康整整高出她一个头,灿烂的笑容有若阳光,主动与她说话:“胭脂,我是燕康,将来我要娶你做我的王妃。”从这之后,他就常常往侍卫营跑,静静地看她练剑习武,为的就是晨昏日暮地陪伴于她。他把瘦小的将一切情绪隐藏在冷漠之后的她看得很柔弱,很是怜爱,虽然她总认为自己很坚强,从不认为自己弱小。于是,她这十年的成长里,满是他不可磨灭的影子,虽然她对他更多的是感激,而不是爱。难以想象的,他把那时的儿戏之言,变成了真实。而这个真实恰恰在所有人的眼里被掉转了过来,她是为保护他而存在的。
“皇后娘娘,您需要进膳吗?皇上还在议事厅,半个时辰后才能过来。”婢女看着直挺着身躯的胭脂半天都没挪过一分,又表情冷峻地未发一言,小心翼翼地道。
“不。”她回答婢女的是简短的一个字,惜言如金是她的本色,所以大多时间她是属于被动地听、被动地做的一方,虽然这多少让人认为她性格冷淡、难以亲近。
果然,婢女当下便手足无措地站到了一边,暗自揣摩着面前这位新皇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容易相处。
穿惯简衣便裳,乍然换上隆重的女儿妆,摇身成为窈窕美嫁娘,胭脂感到自己一身上下别扭无比,偏偏这又是皇家婚礼,虽因现实状况已简办了不少,也还得摆出点端庄的姿态来,好不烦闷。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阵子,她终于忍耐不住,从床上站了起来,径直走向摆满喜饼与酒食佳肴的圆桌,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狂躁不安。
廊檐上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在夜风里晃荡着,光线一漾一漾,在廊道里折射出斑驳的暗影。体魄强健的侍卫们,容姿飒飒,有列有序地挺立在行宫要道各处,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行官、走卒、城民在行宫外围处来往交缠,热烈而兴奋,浅声低语,举杯同饮,共庆帝婚。燕康平静地走出议事苑大门,隔着一重侍卫组成的墙,看到的就是这些许久不曾出现的喜气景象。
“皇上。”跟在他身后的中年英挺男子温软地叫道。
伫立了片刻的俊逸身影倏地转过头,望着身边忠心耿耿的宽厚男子道:“侍卫长也很久没有见到这样喜庆的时刻了吧?”半玩笑似的话里饱含无奈与和他年纪全然不相称的沧桑之感。
“皇上,今天是您大婚的日子。”乐延睁着眼,小心地提醒着面前有感而发的新帝。如果不是国遭巨变,还不到双十年纪的新帝还该只是无忧无虑的皇子,还该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不该负担这份家国天下的沉重。他站在侧面,看着新帝挺得笔直的孱弱肩膀,心轻轻地痛起来。
是呀,今天是他迎娶胭脂为后的日子!浅浅笑意盈然,燕康轻飘飘地移动脚步,微微转向新房的位置,想着新房中正等候他的女子,心中怅惘化为一缕柔意悄然退去,胸中似升腾起一股凌云壮志。如此匆忙筹备的婚礼,简陋不堪,终是委屈了她。如果不是情势逼人,他本不想这样仓促地举行婚礼,待日后收复河山,必定依足皇家礼仪重置一番,让她风风光光地嫁与自己,让她以一向冷凝而高贵的姿态俯视天下。
打定主意,他用修长的手敛了敛喜气外露的红色绣袍,秀逸的脸庞瞬间变得光彩焕发,沉重的步履霎时变得轻快许多,因为他所娶的是他这一生最想要与之白头偕老的女子,他想早一刻看到胭脂算不上美丽却自有一股英气的容颜。她将是他的妻啊!
可是,没走多远,他又开始犹豫起来。他想起了众位兄长,他想起他们被刺杀的情景,先是大皇兄,接着是二皇兄,然后是三皇兄……胸口一阵抽搐,仿佛被撕裂一般痛楚。手足十二人,如今只剩下不知身在何处的七皇兄与自己,其他十位皇兄都……都已经……数位哥哥们都在坐上皇位后匆匆地离开了他,甚至无法葬进皇陵里,因为雾都早已沦陷,落入狼子野心的苍隐国之手。
他悲恸、怆然,却不能哭,就是有了眼泪也只能硬生生地忍耐下去,因为他已身为帝王,因为他肩上扛着收复雾烈国的希望,因为他继承着父皇、母后以及众位哥哥们在天之灵的殷切希望,因为他还要让他的子民安定无忧,因为他还要让他的胭脂以及将来的他们共同的孩子幸福,所以他必需抛弃所有软弱的念想。
“皇上。”亦步亦趋的乐延明显感受到燕康的异样,忧虑更浓,低低地叫道。身为侍卫长,他的职责就是保护好帝王,可是之前的十次他都失败了,他曾经深深地自责、懊恼,认为自己是雾烈国历史上最糟糕的侍卫长,甚至认为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若不是胭脂及时劝阻,他早就自杀谢罪了。所以这一次,他要寸步不离地守护新皇。
“侍卫长,我这样做对吗?”燕康停住了脚步,有些惶恐地道,他在怕自己也会步上兄长们的后尘,丢下胭脂孤独在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今晚特别地害怕,却又说不上来这种隐晦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不等乐延回话,他似叹似问地道:“我这样做对胭脂公平吗?”
听到这一句,乐延竟有些感叹。近十年的时光,只弹指一挥便消逝无踪,胭脂这孩子……当年漕州战乱,他将瘦弱而懵懂的她匆忙带回雾都,本想找个好人家将她收养了去,偏偏她特别喜好跟在他身边,整日整日地泡在侍卫营里舞枪弄棒。日子一长,他习惯了她不言不语地跟在身后,活像个小跟班。渐渐地,他发现她聪颖无比,对习武有过人的慧根,便有意无意地教习于她,几近严苛;还请了西席教她修习文理,督促她一刻也不得松懈。他与她之间,亲如父女,又似师徒,还像忘年之交,每每看到她进步,他就欣喜若狂,不能自已,到最后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带她回雾都,还关怀倍至地做下如此种种。这个问题他想过无数次,然而每一次都无果而终。
他早就看出,胭脂的成熟与冷静,严肃得远远超出她的实际年龄。每一次他要求她做的事情,她从不说半个不字,总是极力做到尽善尽美,不留一点瑕疵,借此回报于他。这些,他都知道。偶尔他也会想,自己是否对她要求得过分了,她会不会怨恨自己?就像这一次……当他对开口说要她做皇后,保护皇上时,她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便轻轻松松地答应下来,仿佛所说的是别人的终身大事一般……岌岌而危的江山,仅剩下两座城池的国土,可能身为雾烈国最后一个帝王的燕康……他将她推到了这个濒临灭亡的国家的巅峰,她会不会恨自己?
这一刻,他与面前犹豫不决的帝王想到了同样一个人,用的还是同样一种心情。所以当燕康自言自语问‘这样做对胭脂公平吗?’时,正好问到了他的心上。为此,乐延沉默了一会儿,才按捺住心中游思,快刀斩乱麻地道:“皇上,皇后还在等您!今晚是您的新婚之夜,还请皇上安定心神,与皇后共度美满良宵。”
燕康的神色阴郁了些,停顿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新房的方向走去,张着瞳眸从身处的廊道一直望向廊道的另一头,一只又一只的大红灯笼晃动而来,脚下离新房的百尺之距似乎骤然增加了数倍,在迷蒙的光亮下显得好长好长,总也走不完般绵延着。
终于,他走到了新房窗前。被烛光映成柔黄的窗纸隐隐透着一股柔暖气息。檐口晃动的灯笼所透出的光在他脸上折射出丝丝变幻莫测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