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烛渐耒,光线逐渐淡下,纸窗倒映人影,那人挑烛,烛火随即亮起。慕北陵垂首躬身,合手紧抱,静待回应。
片刻时,听屋内人道:“天色已晚,马厩陋室,慕统领身娇人贵,不该来此,请走吧。”
慕北陵拜道:“北陵出生卑贱,天作被地坐席,经不得身娇人贵一说,今日关中大捷,却是惨胜,北陵才疏学浅,特来请现身指点一二。”
声音传开,屋内久无回应,过了好久,方听屋内传言:“我已睡下了,军中之事,属下一马夫而已,不敢妄言。”旋即只见屋内油灯掩下,无声再传。
房前马厩内有良马数十匹,待烛火灭掉时,马儿悉数席地而卧,马头伏地,竟是很快睡去,令人啧啧称奇。
林钩恼其傲娇,忍不住咕噜道:“什么玩意,老大亲自来请还这么不给面子。”
慕北陵侧头瞪去,斥道:“不得无礼。”林钩所缩头,慕北陵继而再道:“给我弄点茅草来,我今晚就睡这了。”
林钩异道:“这怎么行。不如明日一早再来吧。”
慕北陵摇头,道:“先生即可安于陋屋数载,我又何尝不行。”遂而催促道:“废话少说,快点。”
林钩“哦”一声,极不情愿搬来一摞茅草,慕北陵将草铺平在地,安身躺下。武蛮朝林钩笑了笑,独自走到马棚边,靠在栓马柱上闭目养神。林钩无法,只得钻进一摞茅草中勉强取暖,其余人等也各自找地方就地休息。
入春夜,微寒凉,三两和衣而卧,白日征战劳累,不一会便有鼾声响起。慕北陵鼻息平和,多日劳顿不免已经令他精神几近崩溃,此刻刚躺下不久,也沉沉睡去。
至深夜,窗户“吱呀”轻启,月光投射,有人站在窗内向外观望,武蛮机警,人影闪动时就已醒来,时下见那马夫静立窗边,视线聚于门下慕北陵身上,嘴角微挑,重新闭眼,继续养神。
旭日初升,马儿率先醒来,几个响鼻惊醒众人,慕北陵缓缓睁眼,晨光颇为刺目,他抬手遮额,顶着惺忪睡眼用力撑了个懒腰,大呼睡的好舒服。
屋门微启,那人走出,依如昨日模样,灰袍褴褛,蓬松垂发遮住半边脸,出来时朝慕北陵躬身拜下,口道:“属下皇甫方士,见过慕统领。”
慕北陵赶忙齐头拜下,道:“先生大礼,北陵岂敢受。”正待再说,却见皇甫方士侧身离开,走去草垛,拿钩耙勾出跺上干草,放入马槽。马儿欢欣,“唏律律”打着响鼻。皇甫方士伸手抚摸一马脸,那畜生没有丝毫受惊之样,凑过脸来倒是享受之极。
慕北陵暗自称奇,心想:“红鬃马虽未战马,但天性狂野,除了主人外难有外人接近,这皇甫方士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能把他们训得如此乖巧。”
皇甫方士一批一批喂马,慕北陵在旁静待,直到最后一批马儿享用完毕,皇甫方士放下手中活计时,他才凑上前,躬身拜道:“皇甫先生。”
皇甫方士还以礼节,道:“统领大义,甘受夜寒草扎之苦,属下佩服,不过请赎属下愚钝,帮不得统领,还望统领见谅。”说着步至屋前,蹲身坐在台阶上。
慕北陵跟去,就在他对面盘腿坐下,苦道:“北陵深知先生大才,时下战事紧急,风门廷大军扎于关外,虎视眈眈,关中仅剩三千将士勉强能战,朝中翻覆,等不得援兵来救,想必先生也知,一旦关破,扶苏,尚城,壁赤三城顷刻间便会落入漠北之手,此西夜国土十去其三,漠北野心,犹若虎狼,三座城池定满足不了他们胃口,关门打开,一马平川,只会令西夜百姓生灵涂炭啊。”
又道:“北陵官微言轻,区区将职不要也罢,只可惜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前日扶苏征兵,百姓尚还安于平和,倘若漠北大军至,其情惨烈,北陵多不敢想。”
再道:“还望先生看在百姓面上,看在家国天下之大义,助北陵一臂之力。”
皇甫方士低头摆弄草绪,当听到“百姓”二字时,手上动作稍有停顿,沉默良久,忽长叹道:“慕统领这又是何苦?我观慕统领不像西夜之人吧。”
慕北陵点点头,都:“北陵出生落雪,山中匹夫而已。”
皇甫方士道:“既如此,统领何不卸甲归山,或者以统领能力,放眼东州列国,皆由用武之地,何以非助这残鄙陋垣之朝。”他说此话时,适逢孙玉英过来,孙玉英面色登时沉水,道:“皇甫先生何出此言,我知父亲求贤若渴时曾对先生照料有加,若家父听先生这话,莫不是会寒心?”
皇甫方士脸色平静,起身拜道:“属下见过将军。”孙玉英还礼,恼羞依然。
皇甫方士道:“云浪将军天纵之才,属下有幸被将军赏识,乃属下之福,然西夜朝主幼臣强,欲强逆覆国之象,属下自问无此能力。故此不敢入仕。还望将军海涵。”
孙玉英别过头,小声说道:“歪理。”
慕北陵朝孙玉英使个眼色,道:“先生话既如此,北陵时下只求先生一计解扶苏之危,至于朝中乱事,自有云浪大将军做主,我等人轻,不及焦虑。”
皇甫方士沉吟片刻,道:“天下熙熙攘攘,皆利来利往,雀占鸠巢之事数不胜数,我倒是想劝统领一句,列国纷争,百年难平,真想建功立业,西夜此是非之地,不如放弃的好。”
孙玉英闻言大怒,斥道:“皇甫方士,就凭你刚才所言,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血溅五步。”
皇甫方士仰头笑道:“人生三十载,苦了三十载,我这一生,倒也没多大意思,不如干脆如将军所愿,送我个极乐。”
孙玉英火气登顶,并指指来,气的浑身轻颤,连道几个“你”字,“凔啷”抽刀横颈,力道微启,皇甫方士脖子上顿时有血冒出,却分毫微动。
慕北陵大惊,闪身上前以指捏刀刃,劝道:“将军息怒,万万不可啊。”
孙玉英怒眼闪烁,僵持些许,甩刀入地,刀尖“叮”的插入低地下几尺。转身离去,留下一言:“慕北陵,你若叛走,我不拦你,但走之前千万别让老娘知道。”转出马厩,消失而去。
慕北陵苦笑,亲手替皇甫方士拭去颈上鲜血,摇头道:“先生又何必如此激怒她。”
皇甫方士却道:“次女性烈,慕统领将来可有得苦受咯。”
慕北陵一怔,不知其话中何意,沉心下来后,说道:“先生,北陵一生多攒,初来西夜时,有沈香姑娘舍身护我,后入军中,孙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北陵虽不是什么大智之人,却也懂的知恩图报,不敢说与西夜朝同生共死,但只要西夜尚存,北陵便愿效犬马之劳。”
言罢轻叹道:“先生既然不愿淌这趟浑水,北陵也强求不得,厩中有良马十匹,先生可任挑一匹离去,此地艰险,莫要害了先生。”又道:“待关破之日,若有幸活命,北陵自会遁逃,将来再见先生已不知何时……”话止于此,喉咙哽咽。吩咐林钩道:“去拿些酒来。”林钩跑去,不一会提来一坛酒。
慕北陵接过酒坛,仰头灌下一口,拭去嘴角酒液,将酒坛递于皇甫方士,道:“此生恐难再见,先生若看得起在下,便共饮此坛如何?”
皇甫方士眼眉微挑,眼珠黑白异色闪电浮现,遂而隐去。提坛猛饮几口,哈哈大笑,道:“想不到我皇甫方士落魄一生,今日竟会在此糟粕之地与统领同坛共饮,人生快事,当浮一大白。”
仰头再灌,又道:“统领之胸襟,我等不能比,这口酒,我敬你。”递去酒坛。
慕北陵豪爽喝下,大笑道:“爽,老子这辈子还没如此畅快过。先生也喝。”
二人一来二去,酒坛逐渐见底,喝止痛快时,慕北陵忽然扬天啸道:“天地万物刍狗,我自踏雪寻来,沙场天威即日,与君共浮大白。哈哈……”
皇甫方士拍手叫好,赞道:“好一个沙场天威即日,与君共浮大白。统领豪迈,皇甫佩服之至。”
慕北陵笑罢举坛砸地,酒坛“哐啷”粉碎,陶屑四溅,他高声道:“林钩,牵马来,送先生。”林钩依言,从马厩中牵出匹马。
慕北陵接过缰绳,交到皇甫方士手中,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背,道:“若有来年,北陵还愿与先生同饮。”目光直视,眼中空灵无杂。
皇甫方士手握缰绳,忽的一笑,问道:“统领只想来年?不想现在?”
慕北陵猛愣。
皇甫方士再道:“此酒甚好,殊不知我之酒虫已被勾起,统领可莫要小气,属下聊想一醉方休可好?”
慕北陵大喜,忙道:“先生愿意助我?”
皇甫方士笑道:“伯牙流水觅知音,我今与尔同同饮,待坐等高台,区区三万来犯之敌,拒之于外又如何?”
慕北陵放声大笑,笑声传荡三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