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草萎树枯,寒露普降,整个乌伤县笼罩在一片颓茫落寞之中。
朦胧之处,一位女郎衣衫褴褛,一身麻衣,素带绕额门而结,步履蹒跚,独身行于深巷。
她饥寒交迫,终于体力难支,昏倒在地上。霎时,秋风扫落叶,群鸦四起,绕其身而鸣,恰如先汉颜乌负土葬亲,群鸦衔土相助之景。
寅时刚过,天色欲亮未亮,乌伤县依旧沉于睡意之中。说来也巧,女郎恰好倒在一处大户人家的府邸前,像这样的大户人家,仆人众多,往往起早贪黑地忙里忙外,说不定哪个眼尖的仆人打开府邸大门的时候就能看到她。
果不其然,府邸前院东侧厢房忽闪忽闪亮起光来,也不知谁家的公鸡打起响鸣来,瞬间打破了乌伤县久寂的宁静。
随着一阵拉长的吱呀声,东侧厢房的门打开了,慢悠悠地走出一位年轻人,约摸二十岁出头的样子,打着哈欠,伸着懒腰。
“三九?三九?!”男子睡眼惺忪,清了清嗓子,喊道。
“来了来了!公子!”从后院传来一阵答应声,另一名男子紧赶着步子朝前院而来,双手端着半盆冒着白气的温水,这是仆从。
“公子,洗把脸吧。”
“先端进去,我出门透透气。”
男子唤作许向林,小字相儿,扬州东阳郡乌伤县人氏,面貌清秀,身材略显瘦削,满眼的柔情似水,但透出丝丝深沉坚毅,一身的书生意味,却显着缕缕英豪之气。
这处府邸曾是他曾祖父购置的宅院,到了他父亲许昭这辈儿,依旧住在这里,并未购置新的宅子。许府宅院虽大,却也难以抵挡岁月的侵蚀,墙壁修补痕迹明显,象征贵族绅士的府门也突显破旧。
许向林裹了裹狐裘大衣,朝正门走去,却听到门外阵阵滋啦嘈杂的鸟叫声,甚是刺耳,惹人烦躁不安。
他立马推门而出,左探右看,惊然发现府门一侧的石狮子旁躺着一具躯体,一群乌鸦围身旋绕,嘶叫不止,却丝毫没有侵犯此人的肉体。
许向林一时间顿感惊愕畏惧,这种场景他却是头一次遇见,想必又是一位不幸的逃难之人被阎王收了命去。
“三九!”
三九闻声赶了过来,见状大吃一惊,抄起门角的扫把,冲到石狮子跟前,连喊带打,群鸦四散惊飞,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唉,生死有命,三九,找几个仆役,寻个僻静之处,安葬了吧。”许向林眉头一皱,沉着嗓子吩咐道,转身就要进门。
“公子,这人没死!好像还是个女郎。”三九嘚瑟着双指,靠近鼻孔一试,竟然还有气息尚存。
“什么?”
许向林回头疾步行至三九身旁,拨开那人掩面松散的发丝,低头仔细一瞧,果真是位女郎,鼻孔还透着气息。
“天色微朦,适才并未看得真切,差点枉送了一条性命。三九,快去请梁公!”
许向林使足了劲儿将女郎抱起,呼喘着粗气快步进了府门,三九见情势危机,欲言又止,急匆匆赶往梁公家中。
许向林将她安置在一间偏房,随即吩咐女佣细心照料,只等梁公到来。
梁庸,百姓皆称梁公,是乌伤县有名的神医,医术精湛,声名远播,甚至在整个东阳郡,无人不晓,无人不知。
但此人性格怪异,不善言辞,交友也是甚少,花甲之年尚无一儿半女,一生随性乐自由,行踪捉摸不定。
梁庸平生最爱喝酒,嗜酒如命,凡是向他求医问药,上好美酒一坛是必不可少的,遇达官贵人求医,美酒之外还需重金,遇寒门苦生求医,不但分文不取,美酒也可免之。
许向林起个大早,原本是要读书研习,来年高中品状,却不料出了这档子事,那女郎被他救进府中,生死未卜,眼下三九去寻梁公,又不知是否能请到他。
许向林深知梁庸行踪诡秘,居无定所,这要是正好赶上今儿个倒霉运,找不到他,这女郎恐怕性命难保。
他心里焦急烦躁,在书房来回踱着步子,时不时到偏房探问一下她的情况。安排照看的两位女佣人忙得手脚不歇,一点也不敢懈怠。
不知道为什么,许向林心头焦躁不安,实在静不下心来读书,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到如此心慌意乱,他一直是一个内心平和甚至有些冷漠的人。
“公子!公子!”约摸过了两个时辰,就听到府门外有人在呼喊,是三九的声音。
许向林撇下书本,赶到府门外,但见三九和梁公上气不接下气,腿脚都有些发软。
三九是一个勤快的仆从,身材不算健壮,但天生力气大,体力充沛,梁庸是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头,按他的脚程,估计到了晌午还不一定赶到许府。情急之下,三九驼着梁庸一路跑到了许府。
“哎呦呦,我的骨头架都快被你颠散喽!”梁庸一屁股坐在府门的台阶上,一个劲儿地呻唤。
“梁公,事发危急,劳您大驾,实属无心之过,烦请速速入府救人。”
“还是许公子知书达礼,好好好,快扶我起来。”
三九见梁庸慢慢腾腾,又将他背上身,飞也似的跑进府院,进了厢房。
“许公子,此女并无大碍,只是饥饿过度,又加上秋寒侵体,身体极度虚弱,才会晕厥昏倒,所幸搭救及时,要是再晚上三四个时辰,恐怕我也无能为力。”
“晚生谢过梁公。”许向林长舒一口气,心里顿时爽朗了许多。
“万不可再受风寒哪,切记。”
说罢,许向林差三九取来陈酿美酒,外加五铢钱数两,以表感激,却被梁庸再三推却,扬长而去。
许向林吩咐仆人烧水砍柴,熬药做饭,他亲自照料那女郎,随后又命三九取来诗经,倚在床栏,看得甚是入迷。
“爹...爹...别丢下我...别...”
过了大半个时辰,那女郎似醒非醒,嘴里嘀嘀咕咕说着话,像是做了什么噩梦,满头溢汗。
许向林赶忙取来湿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她的脸。
“你...你是什么人?”
女郎神迷意乱之中缓缓睁开眼,却见一位陌生男子坐在床边,离她如此之近,顿时眼色发惧,挣扎着手臂,想要推开他。
许向林急忙站起身来,退开几步,低首向歉道:“刚才见娘子梦中乱语,满头大汗,遂用湿布擦拭,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女郎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转眼间却又双目噙泪,干裂的嘴唇止不住得发抖。
“敢问娘子所为何事落泪?”许向林甚是惊讶,觉得她应该因为捡回一条命开心才对,此时怎的却又伤心起来。
女郎侧过脸,根本无意回话,低声啜泣,流落的泪水浸湿了帛枕。
许向林见状,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拙于讨人欢心。
好在女仆这时候端着一碗汤药进了偏房,见许向林呆立木讷,笑着说道:“公子,女郎家的心事怎可随意告人,让下奴劝劝她。”说着便坐在了床头。
“多加细心照料,有什么事随时告知与我。”
说罢,许向林取了诗书,出门而去。
“公子,诗书拿倒了。”
许向林回了书房,心思完全不在书上,竟然将诗书拿反了,眼神游离,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三九除了睡觉不在书房,其它时间几乎都和许向林泡在书房,寸步不离,照顾他的衣食起居,这是许母刘氏的安排。
“把这些书整理一下,取琴来。”许向林将诗书撇在一旁。
“公子,还是再多读一会吧,要是被老爷发现,我就惨了。”三九前些日子因为偷懒打瞌睡,被许老爷鞭笞不说,还罚他砍了半月的柴火。
“这些诗书我早已烂熟于心,再读也是白白浪费精力。”四书五经,经史文籍,许向林从小研读,深知其理,亦知其道。
“公子,听说明年的中正官是陈统陈县令,就凭你和陈修的交情,中个上等品状,那还不是轻而易举,老爷夫人的心病也算了却喽!”
陈修乃陈统之长子,也是许向林从小到大的玩伴,交情甚笃,为人聪慧,才气过人,时常往来许府,与许向林谈天说地,聊经论道。
“投机取巧之能,万不可取,若以此中得上上等品状,我也于心难安。”
“可是公子,你已三载未过中正考试,要是今年仍未考过,那老爷夫人真要气昏了头。”
许向林听到这里,眉头紧锁,环望着满屋的书,摇头叹息。
“公子,听说最近金陵又新建了一座寺院,今天举行开院仪式,高僧傅大士带领众僧请佛诵经,超化众生,老爷和夫人天还没亮就赶去金陵,想想肯定很热闹。”三九越说越兴奋,好像自己去过了一样。
“哦?我怎么没听说?”
“公子整天泡在书房,哪里会听说这些事。”
“佛法在心不在形,有那闲工夫,倒不如施舍些食粮给那些过路的乞丐。”
“三九愚钝,公子高义,佛法什么的我是搞不懂,老爷夫人不知什么时候回府,公子还是安心读书为好,以免受到责罚。”
“不用说了,取琴来,要是被家父撞见,有我在,他们不会罚你。”
三九唠叨了半天,也是无奈,只得乖乖搬出琴来。
秋风扫落叶,许府后院一片残花败柳,深院高墙,似在囚笼之中。一盏清酒下肚,许向林端坐凉亭,抚琴而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