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勋升任京畿司马。官场上的应酬忽然多了起来。他本来借住在驿馆的一处院落,如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这个住处便显得局促了。连驿官都不停抱怨,贵人们的车马多到无处停放。
但很快,皇上就赏赐下一座宅邸。那本是皇上赏赐一位老臣的新宅,老臣告老,执意还乡,宅子便空了下来。里面一应陈设家俬皆备,亭台楼阁,厅堂房舍颇为堂皇。就这一处宅子,便引得多少人眼红不已。何况,皇上想得周到,连仆从、日用都为黎勋配备齐全。这份恩典,着实隆重。
黎勋搬进司马府这日,发现府内的花园有御笔题名:灼华园。走进去,只见满园碧绿的桃树间,掩映着红柱翠瓦一间书斋。书斋正堂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席书案,上供着鬼谷像。像下,是一个黄梨长案和一把太师椅。隔窗而望,黎勋看到繁茂的桃叶下,藏着大大小小的桃子。他不由恍惚,仿佛回到了罗金,回到了他与羽若伴读的御书馆。也是这样的院落,也是这样的书斋,也是这样的布置。师傅们坐在太师椅上,手捧经史子集,娓娓道来。他领着羽若和几个宗室子弟端坐在书案后,虚心受教,倾耳注目。放了学,他俩在桃树下追逐,看落英缤纷。摘桃果共享,你侬我侬。仿佛就在昨天,仿佛又是前世。
一阵风吹过,桃叶摇曳。却飘来一股清漆的味道。黎勋恍然,这里的一切都是新建而成。簇新的摆设,平整的青砖。可想而知,是当今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一手安排。这番好意,却让黎勋觉得难以承受。想起她被隐瞒的身份,背负的命运,黎勋只觉心头酸楚。
那一天,他在灼华园内徜徉良久。走出花园,却命人封锁。再也不敢轻易踏进。
其实,即便黎勋愿意流连往事,官场的尔虞我诈也不会给他那份闲暇。很快,黎勋便发现,上门道贺的人大多是皇上即位后亲手提拔的新贵。其中,便有丽妃的兄长,卢美人的父亲。尽管新贵们刻意笼络,黎勋却刻意摆出一副秉公职守,不偏不倚的架势。虽不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也狠狠地伤了权臣们的颜面。而前朝老臣,比如容妃的父亲大将军田永,贤太妃的拥趸丞相刘宣明,见他不依附新党,便摆出前辈教导门生的架势来招揽黎勋。然后黎勋亦不为所动,老臣们的诗会酒局也一概推脱不去。
很快,黎勋在朝堂上便有被孤立的感觉。而他偏在此时上奏,要求亲自从六品以上官员中挑选随从,以备出使楚翎所用。群臣哗然,有说他妄自尊大的,有说他别有用心的。最难听的,是说他凭借裙带博宠,是个对政事一窍不通的弄臣。
终于,羽若在后宫坐不住了。她不明白,黎勋为何要如此招摇,惹人妒恨。于是,找了个要为狄王置办寿礼的由头,将黎勋宣进宫来。
“你这是何必!”羽若劈头盖脸地质问:“你一向做事谨慎,为何最近要如此招摇?向皇上自荐便也罢了,你要自选随从,又置户部、丞相于何地?你这般与朝中两派大臣交恶,搞得自己孤立无援,到底为了什么?我这里还一心巴望你去为姑姑洗脱冤屈,如今看来,你自身难保!”
“敢问贵妃娘娘,臣应该投靠新贵,还是依仗老臣呢? ”面对责问,黎勋却没有认错让步的意思。
羽若回答得毫不犹豫:“自然是先结交老臣,刘相、田永一向尊崇太妃,得他们相助,才能救姑姑于水火。”
“娘娘可知道,丽妃的兄长孟令阳便为大理寺少卿。审理白绡案,若想绕过大理寺千难万险。即便我结交刘相,难道孟少卿便会惧怕老臣一派,秉公执法,大义灭亲?”
“我自然不敢指望他大义灭亲,但刘相可以安排你以京畿司马的身份介入调查,你便可以反客为主,搜集证据,还姑姑一个清白,治丽妃构陷之罪。连那个孟少卿都可以借机扳倒。哪知你连老臣们都得罪了。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有什么心情挑选出使随从。”
“娘娘错了!”黎勋据理力争:“白绡案无论刘相还是孟少卿,都不是关键。即便我借力老臣,结果也未必尽如人意。更别说将丽妃一党一网打尽。反而会令皇上对我失望。”
黎勋这样的态度令羽若烦躁不堪,她忽地起身,恨声道:“你可曾记得,从前读兵书的时候,师傅经常教导你我,与其挣扎自保,不如全力出击。如今姑姑身陷困局,你却还在纠结个人荣辱得失!我真是错看了你!”
羽若的声音越来越响,唬得喜蕙冲进殿来提醒她,隔墙有耳。又特意为二人端上两盏茶,让二人借着喝茶,停止争辩,冷静下来。
然而两个人,谁也没有坐下喝茶的心情。一瞬间,紫兰殿内又沉寂得令人窒息。黎勋望着冷脸相对的羽若,想到她一身奢美的贵妃服制下,满心惶恐和焦躁,心立刻软了下来。本以为以她的聪慧敏锐,能够明白自己的苦心。却忘了,她毕竟还是个青葱少女,无论如何才华绝世,心思缜密,无论读了多少谋略之道,史书策论,都难免关心则乱。事关她的至亲,从小依赖的姑姑,她一心速战速决,赢这一局。没想到最信任的人,却在此时生出分歧,无法指靠。这样的情形下,她难免有失沉稳气度。
想到这里,黎勋换了为自己辩白力争的口气,轻声细语对羽若解释:“无论我投靠哪一方,都不过是他们的马前卒,手中棋。还不如独善其身,再借挑选随从,找一些志同道合的能人襄助,我才能在朝中立稳脚跟。”
“恐怕那时,姑姑已经不知葬身何处了。”即便听懂了黎勋独善其身的苦心,羽若仍然不满意他的安排。
“丽妃构陷太妃,手段并不高超。皇上却仍下旨软禁,再联想之前夺陵时两宫反目的情形,难道你还不明白,皇上如今已经忌惮太妃在朝中的势力,早就有意打压挟制,若在此时还与老臣结党,只会令皇上戒心更甚,那么,无论太妃是否以夺魂咒诅咒皇后,她都难以洗脱罪名。因为,皇上早就不愿看到太妃一党横行朝野。而皇上愿意重用我,除了我自请出使,不畏艰险,更重要的就是,我来自异族,身世清白,不属于朝中的任何一派。”
听了这话,羽若终于安静下来,她细细回想,从自己身在罗金,收到姑姑凤凰折翼的绣样,到入宫后发现太妃被迫挪宫的窘境,还有那日在宝蕴殿上皇上下旨软禁太妃的情形,桩桩件件似乎都在印证黎勋的说法——皇上忌惮太妃。
那么太妃对皇上呢?羽若努力回想,入宫以来,碍于表面狄公主的身份,她与姑姑只见过有限的几次面。而面对已经成为妃嫔的侄女,对于皇上的为人,如何赢得圣心,太妃竟然只字未提。在认出羽若的那一刻,姑姑的眼神中,全无亲人相见的欣喜,竟是一种深深的绝望。
仿佛发现了令人不安的秘密,羽若只觉后背发凉。黎勋说得对,太妃的荣辱最终全赖皇上的决断。她满脸焦灼地问黎勋:“那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