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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十年 6 水利方针争论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种棉花的麻烦还没有完,我又碰上了四川水利方针的争论。我又受了夹磨,在第一把手的脑子里留下最恶劣的印象。

四川的农业生产一直不稳定,最根本的就是每年都要程度不同地受到旱涝之灾,特别是旱灾,比如川东川中一带的伏旱,几乎年年都有。因此兴修水利,是农业的头等大事,而采取一个什么水利方针,就成为我们科学技术部门最关切的事。我们曾经找专家作过一些调查,特别是中国科学院派了许多科学家到四川来进行综合考察时,我请他们特别关注这个问题。我陪他们在各地作了考察,开过许多专家和农民群众的座谈会。

这时我们的第一把手也在他亲自的考察下,提出一个“以机电提灌为主,提蓄结合”的水利方针,在全省雷厉风行地执行。于是把每年从中央要来的钱几乎都投入到购买机械提水设备上。钱花得十分可观了,许多地方都见到沟边田角安得有小水泵,许多地方都出现几级提水站。这当然也产生了许多效益,解决了部分问题。

但是中国科学院来的一些水利专家,在四川各地考察后,特别是我陪他们在容易闹旱灾的川北川中一带考察,并举行过许多次农民座谈会后,他们认为,要根本解决四川的水利问题,首先要大搞绿化,涵养水源。他们在考察中发现,四川的自然植被,破坏得相当厉害。这自然是历史造成的,大办钢铁,四川不落人后,森林破坏得不少,这且不说。他们认为,为今之计,要留得住水,必须大搞绿化,川中一带丘陵地区,要叫那些一座座小馒头山头,戴上“绿帽子”。

这时,他们发现四川正在学大寨的名义下,大搞改土,炸山头,造小平原,科学家们以为不可取。这把山头的绿帽子全炸掉了,水土流失更严重,炸出来的赤裸的石谷子地,没有多年的风化,也无法种植。所以他们提出给小山戴绿帽子的问题。他们不知道,这是我们的第一把手的创造,学大寨在四川的具体实践,在报上大肆吹嘘过的。当时我们有些农学家向我们科委反映,不以为然。但是学大寨那时在全国雷厉风行,是农村头等大事,而大寨那样流大汗,促大干,战天斗地,移山倒海,造小平原,丰衣足食的精神,我们正可以炸山头,造小平原来体现。我们哪敢去表示异议,这是学不学大寨的事,也就是革命不革命的事。这是当时普遍的说法。

陈永贵后来到四川来视察,我陪他坐车去视察学大寨的标兵重庆堡堂大队,在路上他也这么对我说过。在路上他指一指两边的小馒头山说:“你们喜欢吃馒头,我们喜欢吃烧饼。”我一时没有领会过来,他用两个手掌压一压的手势说:“你们把那些馒头压成烧饼嘛。”

哦,我明白了,他希望我们战天斗地,把那些馒头山都改造成小平原。我也不知天高地厚,当时竟然对这位北京来的大人物说了一句顶牛的话:“大寨那些地方是土山,好压,我们这里是石头山,这馒头要压成烧饼,难呀。”他马上立起眼睛看了我一眼,说:“要革命,还怕难吗?”我再也不敢吱声,我知道这是革命不革命的问题呢。

现在中国科学院的专家对于四川学大寨,揭绿帽子,炸小山头,造小平原表示异议,认为有问题。我们也知道有问题,但这是学不学大寨的问题,我们只好存而不论,还是说眼前水利怎么搞的问题吧。

这些专家就眼前四川的水利方针,提出与省委不同的意见。他们认为,在一般的情况下,四川的水利方针应该是“以蓄为主,提蓄结合”。有的地方要安提水站,是永远必要的。不过就是水抽上去了,也要用水库塘埝把水蓄起来备用才好。因此他们认为搞水利的钱,不应该大量投入在机电提水设备上,而应该投在蓄水工程上。

我知道所谓四川的水利方针,其实就是第一把手首先提出来的方针。科学家提出与省委不同的水利方针,其实就是和第一把手不同的水利方针。这使我很为难。两边无疑都具权威性,虽然权威的性质不同。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勿宁尊重科学家的权威性。因为水利问题是一个和自然打交道的技术问题,自然规律并不因为谁在政治上有权威性而屈从于谁,相反地,哪怕你是天王老子,你要不服从自然规律,你就要受到无情的惩罚,你想怎么发挥政治挂帅的威力,也是无济于事的。这一点,在“大跃进”中,已经得到充分的证明,这种惩罚(经济的严重衰退,普遍饿肚子招来人的大量死亡)是够惨重的了。我是搞科学的,不想再看到违反科学而受到自然惩罚的事。

而且我陪科学家在川中举行农民座谈的时候,我亲自听到农民对于“以机电提灌为主”的水利方针不满意的说法。有的农民说:“你安一个抽水机在田坎上,天旱来了,田里没有水,沟里也没有水,你抽个球!”他们的意思,有没有抽水机不要紧,要紧的是叫沟里留得住水。有了水,用桶挑也可以挑到田里去。那个时候有抽水机当然更好。农民的一席话,简直就是给科学家们提出的“以蓄为主,提蓄结合”的水利方针,作了最形象的说明。群众观点不是我们的基本观点吗?就群众观点来说,我也应该赞成科学家们的水利方针。

但是在我处的环境里,不承认政治上的权威性,就可能有现实的惩罚落到我的头上来。在种棉花的问题上,我已经尝到了苦头,不想再落入这样的怪圈里去。因此,——现在说来自己还脸红,也可以说我真是卑鄙!——我建议他们在报告中可以如实写,但是不要在口头汇报中说这个问题。他们考虑到我的难处,也这么办了。可是我的如意算盘并没有打通,结果还是让第一把手知道了。因为科学家们在学术界做学术报告时,还是说出他们认为正确的四川水利方针。通风报信的人总是有的,甚至我怀疑有以这为职业的人,很快就反映上去。而且立刻就反馈回来:这又是马识途在捣鬼,是我在顶着干。当然是分析和估计,因为在哪里也找不着我反对水利方针的话。

怎么办?有前例可缘,进行“学术争鸣”嘛。于是在党报上又大争大鸣起来。不过一仍旧贯,一面倒。一切争论文章都是说“以机电提灌为主”的水利方针,是多么正确,多么合于实际。因为提出这样的水利方针,是领导亲自做了大量调查才做出来,自然是多么正确和英明了。这种文章的谄媚,我现在是记不清楚了,但我当时读了感到的肉麻,却还有残余的记忆。这回争鸣中没有再点我的名,不胜感激。但是那字里行间有所指,还是看得出来。而且可以触发人的联想,指的是谁。我没有再理会,也无从理会,听之而已。

但是我怎么想息事宁人,想苟且免灾,也没有逃脱。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有一天,我们的部长忽然打电话给我,要我马上到他的办公室去。听那口气,我就心里发虚,不知道是“哪一河水又发”了。

我到了他的办公室,才坐下,他就指着摊在办公桌上的一张报纸上的一篇长文,问我:“你看到这篇报道了吗?”

我一看,是一张最近的《人民日报》,题目是《南方水利方针座谈纪要》(大概是这样的,记不很准确了,查当时的《人民日报》一定可以查到)。这篇大文登了半版,已经被部长在那上面用红笔划了许多红道道,有的大概认为很精彩,加画了圈圈,我一看,是说到四川的有关部分。我的确还没有看到,便率直地说:“我没有看到。”

“你看看。”他用命令的口吻。

我奉命读了。原来是一些农业和水利专家座谈南方农业和水利方针的一个《纪要》,我认为记得很好。其中谈到四川水利方针时,明确地提出“以蓄为主,提蓄结合”。大概这就是部长认为的文章的要害了。然而更关键的是文章的作者。作者不只一人,其中有一个是署的“张先婉”,名后注的是“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他指着名字问:“这个人是你们分院的吧,你认得吗?”

张先婉,我当然认得,是我们下面生物研究所的一个女研究员,工作很不错,经常在农村跑,吃得苦。我下去看,她打起光脚板,在田间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就回答:“认得,生物所的骨干研究人员,很不错。女的,是一个共产党员。”

他问:“她在这篇《纪要》中写到四川的水利方针,是经过你同意的吧?”

他一下就把矛头指到我的胸前了。他想一定是我在玩阴谋,指使专家故意这么写,来和第一把手顶着干的。其实是以他之心度我之腹,我完全不知道这回事情。我说:“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开的这个学术座谈会,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如实回答。

他不大相信的样子,但是没有确实证据,不好硬说是我指使干的。但是可以明显看出,他们在背后已经研究过,一定以为是我在捣鬼,要理抹我。他一时没有办法,便说:“她是你们下面的人,还是一个共产党员,敢于公开反对省委的水利方针,你不应该负责吗?”

我真不想负这个责,我说:“过去中国科学院没有这样的规定,研究专家参加学术会议,发什么言,要经过领导审查。这个会议,这篇文章,我事先一点也不知道。”我真想补充说“要说负责,你是正院长,不是你首先要负责吗?”但是我不敢这么说,咽了回去。

他没辙了。过一会儿,他终于说了:“专家,她首先是共产党员,敢于公开反对省委(他绝不敢说是反对第一把手,其实明明是这个意思,不然他为什么这么着急地来清查这件事?)的方针政策,这是政治错误,应该进行批判。你回去就组织这个批判。”

领导的指示,我不能表示反对,但是我要明确责任。我说:“好,我回去就说是奉你院长的命令,对她进行批判。”

他想不负责任,说:“怎么这么说?就是你们分院党委决定的嘛。”

我说:“那我回去还要开一次党委会才行,能不能通得过,我不能保证。”我的确没有把握说在院党委会上能通得过,因为党委的人都是多少具有科学知识的人。

“你是党委书记,为什么不能保证?”他好像以为在我们那里也当然应该是“书记说了算”。

我说:“我尽力而为。”

临走时,我回过头去,对他冷冷地说了一句:“这篇文章是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我们追究一个在中央党报上发表文章的作者,如果反映上去,那是什么问题,请你考虑。”我转身就走了。

我回去还没有召开党委会研究,第二天下午,他打电话到我的办公室来,没有找到我,晚上打电话到我的家里,找到了我。他问我:“昨天说的批判会,还没有开吧?”

我说:“党委会还没有研究呢。”

他说:“不要开了,这是学术问题。学术问题嘛,还是百家争鸣吧。”

“哦。”我哦了一声,他把电话挂断了。

到了第三天早上,他又打电话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对我说:“昨天说的那个批判会,不要开了,你听清楚了吗?”

我说:“听清楚了。”

我在琢磨,他为什么这么着急打两次电话来,叫我不要开批判会呢?他一定是把我昨天对他最后说的那一句有分量的话,汇报上去了,上面的领导不会不想到,一个地方竟然批起《人民日报》的作者来,那不是在闹独立王国吗?风闻北京早有四川闹独立王国之说,这不是提供新的证据吗?所以打电话叫我不要批判了。大概还不放心,所以第二天又打一次电话来。

这真是有趣的事。

种棉花和水利方针的争论这两件事情,在领导的记忆里,一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在采取把我下放的动作后,大概还觉得不够过瘾,于是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把我拿回来祭旗,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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