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成都的第二天一早,我到医院去看望妻子。她见我回来了,很高兴,知道我要调回来了,更高兴。我见她的病体好像有所好转,我也高兴。我把硬要调我回来参加“文化大革命”,感到怀疑的事对她说了。她批评我,说我多疑,要我相信组织。我回到机关,却发现同事们对我打招呼时,似乎不那么热情,有的好像有意回避,我也没有在意,以为还是自己多心了。
第三天上午,我到西南局机关去参加“文化大革命”动员大会。到了那里,机关领导同志还笑着招呼我坐到前排,还是像往常一样,和部、委的头头们坐在一排,有说有笑的,我放心了。
动员大会开始,由秘书长作动员报告。谁知秘书长作动员报告时,却像一声霹雳落到我的头上,他在报告中,突然点我的名,说我是我们机关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写了许多反党反社会主义文学作品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他当场就宣布对我停职反省。
我未回来时,虽然模糊地感到兆头不对,却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这么深沉,把我拉出来为“文化大革命”运动祭旗了。我没有想到,我在乡下捉一年多的走资派,最后却捉到我自己的头上来。昨天还是响当当的最坚定的革命左派,今天忽然变成搞修正主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右派,马上就给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
我坐在那里吓得目瞪口呆,几乎当场昏了过去。会开完了,我坐在那里站不起来。我们部的部长走到我的面前来,对我说:“犯了错误不要紧,好好检讨,脱裤子,割尾巴,坚决回头就是。”我知道他是第一把手的得意干将,人称他为“救火队长”,总派他去担负紧急任务。现在他又负责西南局“文化大革命”的领导工作,还是“中央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的成员,去北京“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开过“文革”的会,他说的话总是可信的吧。而且这也是我们党内搞运动的老章程嘛。
我决心就我在领导文艺工作和我在文学创作中的修正主义思想,在我们部的学习会上进行深入的检查,一定要争取回到人民的队伍中来,我相信我也回得来。
我回到家里,认真做了三天准备,写了一大摞稿子。我是诚心诚意作检查的,为了中国不至于走资本主义道路,为了在中国防止修正主义,需要我做出为“文化大革命”祭旗这样的奉献,我义无反顾。我把我所有的工作都和资本主义倾向进行挂钩,把我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和修正主义思想接笼。越写我越觉得真是那么一回事的样子,我过去竟然没有察觉,我的觉悟竟是这样低,真是危险。
我写完我的长长的检查后,反倒觉得轻松了。为了表明我的诚意,我还做了一首七律诗,题目是《认罪书》,我是这样写的:
休夸发白为人民,
迟暮迷津耻圣明。
笔伐千张心顿重,
口诛百舌体如焚。
歧途回首惊皆负,
正道从头不畏零。
负罪如山朝北阙,
风风雨雨望前程。
这首诗是我真诚的感受。我过去总认为我是为人民工作的,我不失悔我的头发为此而发白了。谁知我到了老年还迷了路,真是愧对***呀。大家对我口诛笔伐,使我心情沉重。回头看看,我走错了路,背道而驰惊皆负。展望将来,我要走正道,从零开始。我负罪如山向着北京,走上我的风雨的前程。
这时,我得到领导的同意,每天下午到医院去看望我的妻子。我把我已经大祸临头的事掩盖起来,装着笑颜,鼓励她和疾病战斗下去。我和她计划着她出院后的种种养病的打算。回到家里,因为长久不在家,孩子们都来和我亲热,我不能不打起精神和他们欢笑打闹,他们哪里知道我的心上正在流血?
我还偷偷给我那个在北京的大女儿写了一封表示诀别的信。她一生下来就和她的妈妈去坐牢,后来她的妈妈牺牲后下落不明,我找了她二十年才找到。她是被一个工人收养的,成分很好,所以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国防部门工作。现在却不能不受到我这个“反革命”爸爸的牵累了。我向她表示歉意,我说:“爸爸被定为反革命,今生休矣。希望不要影响你的前程,望你和我划清界限,好自为之。”我找到她后,她一直住在北京,我在四川,相见不多,才过几年,我们此生大概就要诀别,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