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一大清早,我所被隔离居住的科学分院的办公室主任老宋(后来知道他是分院“文革”办公室的头头)忽然来看我。对我说:“你马上收拾一下行李,今天要把你送出去。”
我听了莫名其妙。要把我送出去,这是什么意思?现在对我说的一切话,我都必须从正面和反面去好好琢磨一番。杀头,大概不会,弄到哪里去关起来,很有可能。他们为什么要把我送出去关起来,关到哪里去?我问:“为什么要把我送出去?送到哪里去?”
老宋说:“现在时间紧迫,来不及对你细说了,出去以后,到了地方,我再告诉你。”
我断定是弄到哪里去关起来,便说:“要关我也要先让我和家里人见个面,我的孩子要拜托给亲友照看呀。”
老宋说:“来不及了。这些事情你放心,交给我办,你总对我放心吧?”
他是一个老好人,过去对我一直很好,我倒是相信他的。于是我简单地收拾一下行李,除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当时这样的小半导体收音机还很少,在查抄我家东西的时候,我看出很有人对它欣赏,一再把玩,不肯释手。我好容易把它藏起来,才幸免于被抄走),一本《***语录》,还有《唐诗三百首》和《诗韵》,其他什么书也不带。便被三条汉子押着,随着老宋,偷偷地从后面小楼梯下到车库里,叫我坐在吉普车的后座,老宋坐在前座,开了出去,直奔大邑新场,住进科学分院修在那里的“疏散房”里去。这并不是坐牢,我放了心。而且三条汉子似乎也不像在成都时大庭广众中那么威严了。我单独住了一间小房,他们住在两边房里。
老宋这才对我说:“你被关在楼上,外面的事情你全然不知道。可不得了啦,北京来了好多红卫兵,和成都的红卫兵一起,向西南局和省委造反了,要‘火烧西南局,炮轰省市委’。西南局的领导同志们都被撵得鸡飞狗跳,躲躲藏藏,再也顾不上批判你了。你的目标很大,害怕那些造反派来找到了你,把你抓去乱整乱打,出大问题。现在打死人是常有的事。我们奉命保护你,把你弄出来躲一躲。你就安心住在这里休息吧。这个世道到底怎么变,还难说呢。”
哦,原来是这样。看来整人的人也轮到他们挨整了,我倒高兴起来。但是为什么要火烧西南局,炮轰省市委这些党的领导机构呢?我实在不明白。我也不想再去弄明白,真是老宋说的,这世道到底怎么变,还难说呢。
这房子坐落在小溪旁,十分清静,胜似世外桃源。我也得自由到处走走,在小溪旁看游鱼,在旷野里看飞云,到附近农家去走走,还可以到附近小店去沽酒自酌。唐诗里描写的许多景象都历历在目了。晚上听小溪上的水磨房不知疲倦地唱着一支古老的歌,令我心醉。要不是我还惦念着我的不知吉凶的孩子们,真想在这里终此一生了。
我一下从在城市里人斗人的悲惨世界里跳出来,逃到这样一个安适的生活环境里,突然想起陶渊明“少无适俗性,性本爱邱山,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的那首诗和他的《归去来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这些句子,我的眼前突然一亮。我虽然本于一个中国人的良心,参加革命,为人民的解放而奋斗过,而且终于看到了新中国建立。但是我其实不过是一个文人,只想做点学问或写点文章,无心于也无力于政坛上的角逐。然而我终于被卷进了仕途,在官场中沉浮十六年。外表看来,我似乎青云得志,一直做到官居西南局的副部长。然而谁知我的不顺心的遭际和心中的苦恼?所以有一位老同志见我不愿从流,不善逢迎,在官场中应对进退无能,对我说“我看你这个人,‘立德’‘立行’是不行的,只有去‘立言’,或者还能有一点出息。”但是那时候我已经卷了进去,难以自拔。在无休止的运动中沉浮。我运动人,也被人运动,直到被打成反革命,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为止。真是悔之晚矣。
我现在还是戴罪之身,情知现在遨游于这样一个世外桃源,只是一个幻梦,前途不会是平坦的。但能有几日的消闲,也算是一点福分,我不能放过。
我开始安下心来读诗,并且作诗。我很顺畅地写出了一首七律即景诗:
寒村
寒村买醉独踟蹰,
萧瑟秋风万木疏。
一片蝉声催落日,
几行雁影过前湖。
当年有兴充豪客,
今日哪堪学钓徒?
且喜河山依旧壮,
临流磨剑听召书。
但是果如我预料到的,没有过几天,老宋又坐车来了。一来就对我说:“走,这里不能呆了。北京中国科学院来了一些造反派,可厉害了,他们和科分院的造反派发现你躲在这里,要抓你来了。”
我还有什么说的,跟着老宋坐上吉普车逃吧,到哪里去,也不想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