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的5月,有一天晚上,我从乡下回到县委,我得到了西南局办公厅来的电话,要我回去参加“文化大革命”。当时我想,丰产田的科学试验才取得了丰收的初步成绩,我不想离开。对于“文化大革命”,当时我的理解,那不过是在文化界又搞什么“运动”的事。这样的“运动”,过去已经搞过不少次了,无非又是把知识分子拿出来梳理一下。比如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拔白旗,捉胡风分子,反右派,反右倾,如此等等,所见多矣。现在在报纸上正在批吴晗写的《海瑞罢官》,不知吴晗撞在什么人的筋脉处,得罪了什么人,对他展开声势如此之大的批判,一定是大有来头的,不然怎么会有通知下来,一直到县上也要搞批判呢?但是我没有想到会发展成后来那样规模的“文化大革命”。当时我想,这个“运动”既然在县上也要搞,我就留在县里参加好了,我已经下放在这个县里作县委副书记了嘛。
我当晚就打一个长途电话回去给我们西南局的常务书记。我说明理由后,他马上同意了。第二天晚上,我忽然又收到西南局办公厅来的电话,说仍然要我回西南局去参加。我说昨晚上常务书记不是同意我不回去了吗?回答的是:“政委说了,要你回来参加西南局机关的文化大革命。”哦,作第二把手的常务书记说的话也是算不了数的,第一把手说的话才算数,历来如此。不过我还想抗旨,扳一下道理,我说:“我既然已经调到县上任县委副书记,组织关系也已从西南局转下来了,我已不是西南局党组织的党员,按照组织原则,我理应在县上参加嘛。”回答的还是:“政委说了,你是带职下放,一定要回来参加本机关的文化大革命。你回来时,把你的党的关系也带回来。”哦,组织原则也算不了数了,政委说的就是金口玉言,就是组织决定。我知道这才是我们这里的常规,不能不服从的。
这晚上我想了一晚上,总想不通。我在这里干得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我回去?过去因我的妻子重病在北京住医院,我想暂时不到乡下来,并且经过书记处研究,排名单时也是把我排到下一年下乡的。可是不行,政委一句话,一定要我下去搞“四清”,我只得下去。到了那里,还是他的一句话,就把我下放到这个县里来当县委副书记。我下来了,把妻子从北京搬回成都住院,隔几个月我回去看看,我以为这本是人之常情,可是他得知后,也不满意,叫人带指示给我,加以纠正。后来我横下心来,什么也不管了,到基层搞科学种田,给社员办点好事吧。正办得有点眉目,现在却又叫我回去参加“文化大革命”。并且要我回去的时候,把组织关系也带回去,好像要把我调回去的样子,这是什么道理?我想了很久,没有想通。
快天亮了,我忽然想起,下放以来,我发现一些在我身上发生的令我不解的事情。比如我偶然发现我收到的信里的信纸是倒插进去的。这样的事,在解放前,是常事。那时偷偷检查信件的人总是从长型信封的下一头小心拆开,检查完信后,仍从这一头把信纸装进去,加以封好,寄发给收信人。当时我只要一看到这样的装法,就知道这封信是被检查过了的,仔细看看信封封口,果然发现拆过又封好的痕迹。我现在在乡下收信时,偶然发现同样的事。起初我不相信,这恐怕不过是我的多疑。但是后来发现在我身上发生不只一桩的怪事,传闻有人密告我有什么重大嫌疑。我终于想通了。大概是那些把阶级斗争的眼睛擦得雪亮的人们,在我的身上发现了什么,要趁这次搞“四清”运动的机会,把我也好好清一下吧。
这没有什么,解放后十几年,我已经经历过不少的“运动”,接受过不只一次的审查,身正不怕影子歪,再清查一回算不得什么。但是一想到,看样子我又要当“运动员”了,我想在乡下搞科学种田的愿望,大概没有可能实现了,感到十分抱憾。
我早上起来,马上把行李收拾干净,并且去拿我的党员关系。办事的干部们很奇怪,问我:“你为什么把行李全收拾了,并且把党员的正式关系也拿走,难道你不想回来了吗?”
我说:“不是我不想回来,是我回不来了。”
大家莫名其妙,我不想再说什么,第二天早上坐上车,当天晚上回到了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