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机关的运动更深化了,我被隔离起来后不几天,就看到机关干部几乎人手一套我的作品翻印本,一共五册,这当然是作为大家批判我的资料。真可说是印刷精良,装订整齐,没有一个月能印得出来吗?可见早已作好批判我的准备了。只是叫我奇怪的是,好像常务书记事先并不知情,不然他不会在电话里同意我可以不回机关来。可见第一把手把我抛出来批判,未必得到了常务书记和那位好心的书记的认可。然而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第一把手的“我说了算”,一意孤行,本来是无人不知的。
对我的批判升级了,题目增多。特别是7月10日开始,在所有的大报上点名批判我,在“把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马识途揪出来”的大标题下,整版整版的批判文章出笼了。后来才知道,第一把手早就叫“文革小组”,调兵遣将,精心挑选一批“笔杆子”,住进高级宾馆,开着高级房间,吃着美味伙食,学习北京那根“金棍子”批《海瑞罢官》的标准笔法,养成从鸡蛋里也可以挑出骨头来的本事,从我的那些所谓“毒草”作品里找出靶子,专写对付我的大批判文章。我不知道他们写那些批判文章时,脑子里是怎么想的,那样地昧着良心胡说八道,颠倒是非,混淆黑白,无中生有,含血喷人,那样地强词夺理,造谣中伤,乱扣帽子,侮辱人格,真是一点也脸不红心不跳吗?但是后来一想,我不能怪他们,只觉得他们可怜。他们被人当枪来使,也是出于无奈。这就是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哀,不是挨整,就是当整人的工具。
批判我的范围也扩大了。不仅在本机关里批,报纸上批,而且凡是我过去工作过的单位,都批。连我认为曾经给他们办过好事的蹲点大队也在批。不仅把我放在部里批,也弄回科学分院批,全西南局批。连与我毫无关系的单位也在批,甚至有的要来借我这个活靶子去批。满墙满壁的大字报在批,那就不用说了。其声势虽然看来浩大,但是我知道这都是由一个发动机在发动,进行有组织有计划的批判的。说穿了不过是体现第一把手的威风而已。
从此,我再也不信一切善意的恶意的、半真半假的劝勉、说服、教育的话了,那不过都是领导精心设计的圈套和陷阱。我再也不想反省,再也不考虑我的什么进一步深入检查了。真是债多不愁,虱多不痒,他们骂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随你批来斗去,我自岿然不动。我已下了“且喜此头堪一割”、“抛却乌纱听杀头”的决心,看你几爷子能把我折腾成什么样子。
后来果然听说,我们的第一把手发下话来,他早已有了打算,说这一次计划要捉二十万右派分子(他当时把在学校和机关里开始造反的人,都定性为右派分子),叫马识途带着到大凉山去开荒吧。虽然我知道真要弄到大凉山去开荒,我这把老骨头肯定要埋进那荒山野岭里了。然而我听了反倒高兴,我被荣封为二十万右派大军的草头司令,真是不胜光荣之至呢。
我这样的心理状态,对我来说,也许正是好事。以烂为烂,破罐子破摔,一切都不在乎。怎么批怎么斗,我都见惯不惊,处之泰然。由于我想得开,所以没有像后来运动深入发展,大火烧到那些权力在握一贯自以为正确的领导人的头上,他们突然被拉下马来,功名扫地以尽那样的难堪。或者像那些为人耿直、作风正派的人,由于无理遭到诬蔑和凌辱,难以忍受小丑跳梁的现实,便想不开,受不住,或者自残,或者自杀那样以悲剧告终。更不会像那些走投无路的人,忽然发现有机可投,于是去卖身投靠,戴上“加官”,上蹿下跳,结果北京“***”垮台,树倒猢狲散,落得个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的下场。我呢,早已成为他们说的“死老虎”,批吧,我天天在恭候呢。
部里的和科学分院的批判会当然还是勒令我参加。唇枪舌剑,口诛笔伐,无限上纲,也是当然的事。只是日子拖了近一月,牛皮榨,榨牛皮,听得大家都觉得厌烦了,以致我看到有一个批判战士无聊得用笔在纸上画起人人来。我呢,起初因为要表示我的诚意,不得不在笔记本上做记录,后来我也实在厌烦了,不想再记了。因为不做纪录,我又不想听,有时就打起盹来,批判战士们也不如过去那么声色俱厉地纠正我了。
起初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才风闻“文化大革命”发生了奇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