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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镯子. 17 被碎石头填起来的井

梅香在学校里,一整天都惦记着秀秀答应送她的草项圈。她把手上的戒指和镯子给班里的女同学看了,她们个个都喜欢,轮流着借过去戴了一回。就连隔壁班的美术老师,看见这两样麦草编的小玩意儿,也一个劲地说漂亮,说是难得的民间工艺品,还问梅香,如果上手工课,要把秀秀请到学堂里来做一回小老师,可以不可以?

梅香笑眼花花地说,可以啊,当然可以啦,秀秀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梅香这么说,心里很得意。她在新学堂里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孩子,没有一件可以向别人炫耀的事,可是忽然之间她有了秀秀,有了秀秀的好手艺,实在是有面子。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放了学,梅香提起花布书包飞快地往家跑。女同学追在她的后面喊:“帮我要个戒指啊!”“我要个镯子行不行?”梅香光是笑,一个都没答应。好东西只能有一个,大家都有了,就不稀奇了,这道理她懂得。

走到巷子口,一群人闹哄哄地站着,脖子都伸着往前看,脸上的神情很奇怪,既紧张,又兴奋,还惋惜。雕花门楼里的军官娘子直啧嘴:“没想到没想到。”开杂货店的麻子张便反驳:“我是早就料得准准的,放着一个傻子在大家身边,早晚要出事。”军官娘子白他一眼:“你当你是能掐会算的诸葛孔明呢?你既是早料到,为什么早没有提个醒?”麻子张尴尬:“这个嘛,得罪人的事,谁说谁都要被打嘴,是不是?”

梅香人小个矮,看不见前面发生的事,心里急,肩膀一缩,拼命往前挤。挤了一半时,一个人抓紧她的胳膊,把她往怀里一拢。

“别看,这不是小孩子看的事。”余妈弯了腰,把一只厚厚的大巴掌捂在梅香眼睛上。

可是已经晚了,梅香从余妈的指缝里看到了令她心惊魂散的一幕:几个穿黑衣的差役扯着五花大绑的呆小二和秀秀往井台那头走。两个人的手都被反绑在后背上,头往前勾着,由着差役们扯过来扯过去,脚步子踉踉跄跄,仿佛行前都喝醉了酒。呆小二身上还是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老布褂,下面是一条青色的抿裆裤,赤脚穿草鞋,其中一只鞋的襻子掉了,在地上拖着,走一步,鞋襻子蹦一蹦,活像一条紧追他不放的蛇。秀秀的背后,一直晃荡着她的长辫子,人单薄,辫子粗,辫梢在腰上滑过来又滑过去,也像蛇,比呆小二脚边的那条粗了好几倍。

“秀秀要去哪儿?”梅香拼命挣开余妈的手,大声地问。

余妈又把她的头摁一下:“别看,你不该看。”

军官娘子对周围邻居抱怨着:“裁缝那家人好歹毒,怎么就报官了呢?这回好了,买来的媳妇算是鸡飞蛋打了。”

麻子张一脸古怪的笑:“小媳妇没圆房,先让人……还能要得?换我我也报官。”

余妈身份低,只敢小声插嘴:“可不敢瞎说啊,小二呆虽呆,向来是个老实孩子。小丫头才十二,就算是朵花儿吧,也还没开呢。可别把穷人都不当人……”

梅香的头被余妈摁紧在怀里。余妈衣襟上有热烘烘的油腻味。她说话的时候,胸脯起起落落,梅香的头跟着她的胸脯一起颠簸。梅香觉得头晕。

傍晚爹回家,娘跟他打听秀秀的事。爹说,秀秀是被差役从呆小二家里搜出来的,这事情不小,局子里怕是要定成“奸夫淫妇案”,男女双双都要站笼、游街。娘急了,问爹说:“验没验过啊?呆小二那个老实孩子,街坊们看着他长起来的,他哪里会做那事呢?”爹就叹口气:“孤男寡女伙在一起住,没事也有事了,你要硬说没事,民众能相信?”

呆小二和秀秀是如何站笼游街的,梅香没有看到。家里人晓得梅香跟秀秀好,商量起来对她封锁消息,逢到她在家,都闭口不谈这件事。

秀秀因为年纪小,判不成什么刑,拘押了几天也就放回了。放她的那天,差役送她回裁缝家,路过井台时,秀秀忽然挣脱差役的手,紧着往前跑。差役心知不妙,随即追上去,还是晚了一步。秀秀扒着井口,头一低,鱼儿一样滑进了井筒子里。急忙找了人下井捞,哪里还能捞着人呢?捞上来的已经是尸体了。

那口井,三个壮汉子淘了一天一夜,才把井水淘干。新渗出来的水,清清亮亮,可是再没人肯上井淘米洗菜。人总觉得那水里有异味,用着心里发呕。街公所只好出钱,请打井的匠人在附近重打了一口井。

原先的井,拿碎石头填上了。井边那一圈光溜溜的青石板,因为被遗弃,伤心得紧,绷裂成大花脸,杂草长在石缝里,像脸上绿颜色的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