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阿当供认了自己杀害胡三的罪行。
整个案件的经过与宋轶所说并无太多出入,只是在细节上进行了稍微的修改,同时也补充了胡三杀害胡刘氏的动机。
胡三本就对自己的妻子十分残暴,那天是不知从哪个老婆子的嘴里听说了胡刘氏与隔壁村的崔老五有奸情,再加上稍微喝了点酒,胡三受不了多出一顶自己不喜欢的颜色的帽子,因此冲动之下,失手将胡刘氏砍杀。
胡阿当还解释了自己掩埋胡三尸体的用意,说是不想让自己的母亲和这个欺负了他一辈子的男人呆在一个地方。讽刺的是,等案子审理结束后,胡刘氏和胡三还是被埋在了同一座坟里。
胡阿当画押认罪自当有法律相惩,仵作李崔验尸不力,吃了三十大板,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安平村胡三夫妇命案就此告一段落。
案件审理完毕后,天色已经不早,这虽然不是惊天大案,但也是叶远山就任天长知县以来,第一次这么快就能被破获的杀人命案,再加上牛舌案的惊艳,叶远山对宋轶刮目相看,所以在县衙摆了酒席,要宴请宋轶。
宋轶倒也不客气,只是说要带上狄元芳一同出席,但有衙役禀告,说在审理完案子之后,狄元芳自己先行一步,已经回家去了,狄元芳虽然年纪不大,但身材魁梧、力大如牛,宋轶也就不担心什么,自己留在县衙,等待开席。
但县衙可不是个安生的地方,尤其是当叶远山和黄文定都离开去办公,捕头张良、刀头雷付先行回家一趟,宋轶落单的时候,就见到叶俊俊提着一柄剑,兴冲冲地跑来了。
宋轶见到叶俊俊的时候就有些头疼,他掉转身赶紧想跑,就听见叶俊俊喊:“宋小鞋,你背信弃义,不守信用!”
宋轶左右瞅了瞅,确定自己周围真的再没有其他人的时候,问已经跑到面前的叶俊俊:“宋小鞋?我?”
叶俊俊很确定地点点头:“就是你,宋小鞋!”
“你还叶大码呢!”宋轶随口回了句。
叶俊俊嗔怒:“宋小鞋!你背信弃义还有脸说!”
宋轶就问:“叶大码!我怎么就背信弃义了?”
叶俊俊指着宋轶的脚,说:“之前你答应过什么?接受穿一天小鞋的惩罚,可是现在呢?你的小鞋呢?要是我没猜错,你在停尸房的时候就把小鞋给脱了吧?那时候你才刚穿上不久呢!”
宋轶眨巴两下眼睛,一时竟无言以对,这么一看,自己好像还真的背信弃义了。
“那你也不能、不能乱给我起外号啊……”宋轶的声音明显低了几分。
叶俊俊很是得意:“那我不管!原本让你穿一天小鞋你不穿,那我就天天喊你宋小鞋!宋小鞋,宋小鞋,宋小鞋——”
宋轶自知理亏,缩着脖子不敢反抗。
叶俊俊倒不是一个得理不饶人的人,见宋轶服软,也就痛快地说了句:“算了!看在你今天破案有功,就饶你一命!”
宋轶叹了口气,没有回应,只是摇了摇头。
叶俊俊疑惑,问:“宋小鞋,你是怎么回事?只不过区区两天就将一桩人命案子破获,对你来说,就一点没有成就感吗?”
听到这句话,宋轶却冷哼一声,甚至有些不屑地说:“区区两天?要不是仵作偷懒,要不是捕快办事效率低下,要不是黄文定太废……算了,黄大人也尽力了……总之,这样的案子,如果放在我老家,别说两天,发现胡刘氏尸体的当天,我们就能把凶手抓回来!”
叶俊俊有些难以置信:“这、这么快?”
“呵。”宋轶冷冷地问,“不然呢?”
叶俊俊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说:“在证据不足,凶手有意掩盖的情况下,偶尔有一两件案子能迅速破获我尚可信,但照你的说法,就好像你老家总破案神速,我还从未听说过有如此地方,你老家何处?”
宋轶微愣,自己情绪上来,随便说了两句气话,这下子竟然被人调查户口了!
“那个……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宋轶含糊其辞。
叶俊俊不肯罢休,追着问:“宋小鞋!你不说又怎知我不知道?快说!”
宋轶咬了咬牙,半天蹦出来六个字:“游尾郡……窝窝乡!”
叶俊俊一愣,她还真不知道这个地方。
宋轶长舒一口气:“你看,我就说你不知道吧?”
叶俊俊还在迷茫,宋轶可再不敢和这位知县千金单独待下去了,赶紧转身要跑,却听见远处有丫鬟喊:“小姐,宋先生,晚宴已备,老爷吩咐,喊小姐和宋先生入席!”
宋轶叹一口气,但出于礼貌,还是应了一声,可这一声落下,他身后的叶俊俊忽然抬起一脚,直踹在了宋轶的屁股上,这突然偷袭,宋轶没防备,往前一冲直接趴在了地上。
“哈哈哈!宋小鞋!你也有今天!可让本小姐报了仇,哈哈哈!再见!”
宋轶翻过身,盯着叶俊俊洒脱逃跑的背影,怒吼一声:“叶大码!你……嘶——这么看,还真有点可爱啊。”
那位传讯的丫鬟竟然已经跑到了宋轶的身边,她俯望着已经变成舒服姿势躺在地上,双眼之中流露出异样的光芒,脸上还挂着登徒子标准的笑容,厌恶地干咳了两声,冷冷地说:“宋先生,我家老爷喊你吃饭呢!”
宋轶脸色一变,翻身而起,打一个响指:“走!”
随后大步向前,只是走了几步之后又尴尬转回,客气地对那丫鬟说:“还请姑娘带路,带路……”
——
晚宴算是家宴,叶远山在主位,宋轶在客位,叶俊俊和叶夫人坐在叶远山的旁侧,县尉黄文定、捕头张良、刀头雷付也一同在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
一桌七人,菜肴却极为丰富:时新果子一行、下酒十盏、插食五道、劝酒果子五番、厨劝酒十味,再几壶陈年老酒,摆得满满齐齐。
诸如金橘、榆甘子、梨花五子;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鸳鸯炸肚、鳝鱼炒鲎;炒白腰子、润鸡、润兔、炙炊饼;切香果子、雕花蜜煎;江鳐炸肚、姜醋生螺、煨牡蛎。
叶远山将身前酒壶拿过,为宋轶倒上一杯,笑着说:“本官原籍越州会稽县,此酒是我老家名酿蓬莱春,宋先生还请尝尝?”
宋轶客气两句,拿起酒杯微微一口——酒香醇,带一丝淡淡的甜,确实好喝!
这是宋轶穿越过来之后第一次喝酒,也果不其然,在没有蒸馏技术的情况下,这酒的度数确实不高,最多也只跟啤酒的度数差不多。
“看来,我也能随便喝个十八碗酒上景阳冈了!”宋轶心中自忖,但表面上还是高呼一声“好酒”,并进行官方客套的对话。
三杯美酒落肚,叶远山也升起来爱才之心,先是夸耀黄文定慧眼识珠,以此抛砖引玉,说起有宋轶的相助才破了牛舌案和胡三夫妇的命案,口口声声流露出来想要把宋轶留在县衙的心思。
宋轶原本确实有这个念头,投身县衙,继续当他的人民公仆,可一想起来这表面上光明正大的县衙门,内里却乌烟瘴气,终于还是摇头拒绝了。
黄文定早就有力邀宋轶之心,此时看宋轶拒绝,急忙说:“我县衙中虽不是草菅人命,但总有力不从心,先生一身本事,如若投效公门,必能伸张正义,举……”
“黄大人不用再说了。”宋轶打断黄文定的话,“叶大人和黄大人的心意我领了,但我现在确实没有过多这些想法。不过两位大人如果想要真的为民做点事,我倒是觉得可以先把衙门里办事的那些人的状态给调整一下。”
叶远山眯起眼睛不说话,黄文定倒没有避讳,问:“如何调整?”
宋轶放下酒杯,深吸一口气,说:“在开席前,我也和叶大……小姐说过……”
“宋先生误会,俊儿其实是本官的二女儿,本官尚有一位大女儿,只是前年已嫁为人妇,在婆家生活。”叶远山竟然一本正经地进行解释。
宋轶微微抬头,和对面的叶俊俊正好四目相对,两人同时会心一笑,都明白,真正误会了的是叶远山。
小小插曲,宋轶继续说下去。
“我和叶小姐也说过,像胡三夫妇这样的案子,在我的老家,并不算什么复杂难解的案子,从发现第一个死者胡刘氏到今天破案,一共用去三天时间,在我经手之后,也花了两天时间才破案,但如果换成在我老家,这种破案速度,实在太慢太慢!”
“其实这个案子本身并不复杂,疑点在于两具尸体的处理方式不同,但最重要的是,因为仵作的偷懒,将整个案子绕了一大圈!而且衙役的工作效率也实在太低!这里,我还得冒犯一下雷刀头。”宋轶望向雷付,说,“雷刀头,我唯一一次给你委派任务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让你有任何发现都来汇报给我,可你呢?土里的板栗还不是我自己再去复查现场的时候发现呢?如果我没有再去现场看看,没发现板栗呢?”
雷付皱起眉头:“先生教训得是,但……”
“但什么?”宋轶很不客气地说,“当时我正好问过凶器的下落,让你再带人翻土,的确是为了让你找凶器,你也的确有些头脑,直接明白我的用意,所以你在挖出板栗的时候就觉得,几颗板栗怎么可能是凶器?不可能的事嘛!可偏偏就是这些板栗,直接能够证明胡阿当在撒谎!你当时有想过吗?你当时想的完全是找出凶器,可你根本没把我的命令当回事!”
雷付顿时面红耳赤,再也说不出来半句话。
宋轶又看向张良,张良倒是态度好,直接站起来:“宋先生但说无妨!”
宋轶叹口气,说:“张捕头在这桩案子里倒也没出太大的纰漏,可你身为捕头,你有约束过、训练过自己的手下吗?第一天派出去调查取证,一直到第二天过午了过来汇报!这就是张捕头你手下的办事效率?这效率未免也太高了吧!如果换了其他案子,而我是凶手的话,就凭你们这样的办事效率,我早已经流窜到别的地方再次作案了!捕快?捕慢吧!”
一通话下来,张良的脸色又晴转阴,到最后只敢愣愣地站着。
宋轶很自然地再看向黄文定,黄文定同样起身,礼貌地等待宋轶的批评,宋轶却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拿起酒杯,对黄文定说:“黄大人,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说完,一饮而尽,坐下。
宴席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所有人都开始各怀心事,叶俊俊倒是机敏,见状,故意问宋轶:“那我爹呢?”
宋轶直接竖起大拇指:“叶大人英明啊!”
叶远山一愣,就听叶俊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宋小鞋,原来你也是个溜须拍马的人,怎么别人都是针砭时弊,到我爹这里却竖起大拇指夸奖起来?”
宋轶连连摇头:“不不不,单从这个案子来看,叶大人参与的是最后审理案件,公平公正公开,没有任何破绽,不就是英明?”
叶远山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双眼之中流露出得意的光芒,但他喜形不颜于色,端起酒杯:“宋先生是褒奖本官了,能破此案,全是宋先生的功劳,来,我们共同举杯,为宋先生庆功!”
众人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宴席继续,但众人依旧各怀心事,终于等到街上灯火阑珊,这场宴席才结束,此时城门已关,宋轶显然无法回家,因此就被安排在县衙暂且住下。
蓬莱春好喝,度数却不高,但宋轶喝了很多酒,此时尿意盎然,也不着急回房,先去找了茅房解决,回来的时候,却看到黄文定就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站着,皎洁的月光洒下,竟然有种程门立雪的感觉。
果不其然,黄文定瞥见宋轶回来,转过身来,撩起衣摆,竟然双膝跪拜双手作揖,行一个大礼!
“宋先生在上,请受学生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