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么又到了直江津之町呢,而且还沦落成这幅模样?”大内义尊不解道。
蒋洲叹了一口气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们困死在荒岛上啊!安东水军的头领仙左卫门,原先也曾在汪直手底下捞点残汤剩水混个肚儿圆,所以我就带着这孩子前去柏崎之砦想讨个救急之策……”
“奴大欺主?”
“嘿,”蒋洲苦笑一声道:“想汪直活着的时候,这些人不过都是些哈巴狗,一个个伸着舌头要舔他的鞋底。没想到啊,汪直英雄一世,一死之后,这些人就摇身一变成了贪狼,呲牙咧嘴,凶相毕露。”
“汪直既然已死,他们不帮也就罢了,追杀你们又是何故呢,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秘?”大内义尊追问道。
“哪里还有什么隐秘,汪直一死,手下早就四分五裂,这么多年累积的财货也被分了个精光。如今剩下的,不过百多老弱残兵和一个四岁的孩童……”
“或许……”蒋洲像是想到了什么,忧虑的看着杨德才怀中的孩子,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他们或许是怕再出现一个徽王。”
“唔……喝得有点多了,今天居然这么多话……”蒋洲久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困意瞬时席卷了他,温晓姝整理好他们的房间,几个人便各自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大内义尊的房门外,昨晚的小孩正怯生生的跪在地上,蒋洲在一旁催促他道:“快,给恩公行礼。”自己也单膝跪在一旁。
大内义尊刚刚起床,便看到这般景象,皱眉道:“我不是早就说过,蒋先生不必如此多礼。”说着就要伸手过来扶起两人。
蒋洲一手拦住了义尊,依旧跪在地上说道:“在下这一拜,并非为义尊救命之恩。早在在下间接害死汪兄之时,我这条命就应该赔还给他的。在下之所以还苟且活着,是因为还有两件事情放心不下。第一件,就是汪兄这位幼子,他年幼失父,无依无靠,实在不知道以后该怎么生活。”
那孩童乖巧的伸手摸了摸蒋洲的脸,带着哭腔说道:“蒋叔,这个不能怪你的。”
蒋洲咧开嘴勉强对孩子笑了笑,继续说道:“第二件,便是流落在岛上那百多兄弟。我与他们相处两年有余,知道他们绝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不过是因为朝廷海禁,逼良为盗。他们中大多都是沿海的渔民、小贩、手艺人,因为实在活不下去了,才迫不得已当了海贼。而且就算当了海贼之后,也从没有滥杀无辜,更别说要跟朝廷作对了。为什么最后却落得这么个下场!”说道这里,蒋洲七尺的汉子说话都带上了哭音,双眼更是红通通的。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救人?”大内义尊犹豫着说道。
听到义尊自己把话亮了出来,蒋洲慌忙应道:“义尊大人若能救得了我那些弟兄们,蒋洲无以为报,道义之上蒋洲必对大人唯命是从。”说着深深的一礼拜了下去。
大内义尊用力硬把两人拉了起来,决然说道:“救人之事,义尊一定竭尽全力。”
杨德才今天也老早就起床了,站在不远处默默听了半天。想起自己往日在卫所里穷困潦倒的日子,若不是出海之后另有一番奇遇,到日本做上了生意,只怕现在也应该是这群海贼中的一员。这些人的遭遇在杨德才心里激起了深深的同感,他听着听着,忍不住一只手捏住鼻子,发出嗤嗤的啜泣声。
“杨老板?”大内义尊听到声音才发现杨德才站在一旁,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他。
“帮!”杨德才一反常态,爽利的说道。
这个帮字说得容易,却还有几个现实的问题需要解决。
第一就是船只,因为蒋洲的其余同伴是在岛上,所以必须找到能去岛上的船只。若是以为随便弄艘船来,就可以往岛上跑,只怕还没走出多远,就得被附近虎视眈眈的海贼抢个精光。所以,这时期在日本近海跑海运的,要嘛是自己的武力很强,不怕你海贼,要嘛就是定期有给保护费的,称为船鳔。杨德才身为一个在这里经营了十多年的生意人,当然会有这方面的关系,所以很容易的联系到了一艘相熟的船只。
第二就是衣食了,这个是由杉正重负责,准备好了几十袋炒好的米,还有味噌和盐,到时候只需要用水和在一起煮好,就可以填报肚子了。另外还有百多套粗布衣服,是由杨德才出资杉正重前去采购的。
一切都准备就绪后,当天中午,一行人便出发往岛上去了。
航行到第二天下午时分,船终于到了蒋洲口中所说的岛屿。船老大告诉几人,这个岛叫做佐渡岛,他前些年跑海运时偶然间也来过,岛的面积算是挺大的,呈一个不规则的球形,东西两面凹进去的样子。在岛的南边还有当地人居住,那里有两个简陋的码头可以停靠。
心急如焚的蒋洲却不同意在那两个码头停靠,而是强烈要求船只来到岛的西面凹进处。船老大勉强答应他的要求,小心翼翼的在岛的西边寻找靠岸的地方。来到凹进处时,船老大才松了一口了,这里还真是一个天然的良港。
船刚一停稳,蒋洲就迫不及待的跳下船来,带着大内义尊他们往岛深处去寻找同伴,而船老大则只答应停在这里等他几天。
行了大约不到一个时辰,大内义尊一行人来到一座山脚下,这里相隔不远分布着四五个大大小小的洞穴,几十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拿着武器在洞穴外散乱的坐着。
“陈可远。”蒋洲急走两步,上前向其中一个人喊道。
“蒋头领!”被他叫到的矮壮男人从人群中迎了出来,问道:“仙左卫门那厮可有……”
见蒋洲摇了摇头,陈可远眼中掩饰不住的失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看着蒋洲身后问道:“这几个人是?”
蒋洲一拍脑袋向大内义尊他们介绍道:“这位是陈可远,是原来徽王手下最得力的干将。”然后又将大内义尊几人介绍给了陈可远,并说明了他们是前来相助的。
“杨辰,朱七,你们去带几个人先船上把东西搬过来。”相互介绍完后,蒋洲便招呼了十多个汉子跟着杉正重去船上搬东西。
陈可远则是沉默了一会儿,向杨德才道过谢后,又警惕的看着大内义尊问道:“倭人?”
大内义尊看着陈可远的表情,一下子就意识到他在担心什么问题,和善的笑着说道:“陈兄请放心,在下此来只有相助之意,并无其他图谋。”
陈可远没有说话,只是脸上依旧带着不相信的表情。
大内义尊还要再解释,这时搬运东西的人正好都已经回来了,蒋洲便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招呼人把搬来食物煮好。洞里又陆陆续续出来了百多妇女和幼童,一个个排着队领取食物。
大内义尊疑惑的看着蒋洲,蒋洲苦笑着解释道:“汪直一死,我们原先占据的海岛也丢了,这些都是好容易逃出来的家属,也只好带在船上跟着逃难了。”说着又叹了一口气:“现在连我们这些壮年男人都难生活,这些妇女和孩子,只怕……”
大内义尊听着也是无言。
这时每人手上都端上了一碗煮好的稀饭,西里呼噜的喝着。陈可远也也端着稀饭来到义尊面前,喝了两口后,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代替这些兄弟多谢你,大丈夫有恩必报,你有什么要求就说吧。”
大内义尊诚恳的说道:“如果实在要问我有什么想法,我不过是想帮你们好好生活下去,只是不知道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唉,”陈可远长叹一口气,算是暂时相信了大内义尊的说法,回答道:“当时徽王所以会答应招安,是因为不想我们这些老兄弟一辈子漂在海上做海贼,希望大家都能回到故乡过上安安稳稳的生活,只是现在……家乡只怕是回不去了”陈可远这样说着,在他身后端着碗的听着的好几个人也都默默的红了眼框。
“那你们为什么不考虑就在这里生活呢?”大内义尊沉吟了片刻,说道。
“在这里生活?跟这些倭人生活在一起?”陈可远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们当海贼的时候,团伙里面不也有日本人吗,难道不是吗?”大内义尊不解的问道。
陈可远看到义尊并没有生气,颇感奇怪,继续说道:“我们在徽王手下的时候,那些倭人不过是我们手下的猎狗,水军中的骨干头领都是汉人。现在你却要我们背弃祖宗和这些倭人生活在一起?”
蒋洲这时也站在了陈可远这边,点点头,为难的说道:“明朝毕竟是我等祖宗陵墓所在,这里并非我等世居之地。我等世称华夏,若是真与当地人杂居在此,岂非与蛮夷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