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一座高耸的楼阁屹立在群山之上,直入云端,恢弘壮丽之间,亦不乏精致与细腻,恍若仙人居留之地。在这楼阁之下,大大小小的聚落遍布周围,好像捧月的那群星星,虽然稍稍逊色于那轮惊月,亦是天空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这是何瑞因小时候生活的那个寻封楼。
此时,她小小的身影,正在热闹而嘈杂的人群中敏捷着穿梭着。
“小姐,您慢点儿!”身后的侍女焦急地呼喊着,“小姐!”
小姑娘回头甜甜一笑,很快又凭借着身材娇小的优势,远远地将侍女甩开了。
忽然,在街边的转角处,何瑞因猫着腰脱离了人群,迅速地躲进街边的胡同里。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侍女没瞧见自家小姐的影子,继续呼喊着向前追去了。
小何瑞因这才从胡同里闪出来,开心地笑了。只是笑着笑着,小姑娘忽然瘪了瘪嘴,稚嫩的小脸耷拉下来。
好几日没见着父亲了呢……母亲和家里的下人都说,她父亲是寻封楼的宗主,平日里事务繁多,没法常常陪她。
可她对“宗主”二字一点概念都没有,父亲就是父亲嘛,邻居家的孩子可天天跟在他爹身边,为什么她就不行呢?再说,以前父亲不也天天陪着她嘛,那时候……父亲也是那个什么宗主啊?
想着想着,小何瑞因更加难过了,她跺了跺脚,一头扎进人群中,向父亲的另一座府邸跑去,照顾她的下人说过,她爹不在家里的时候,都在那座宅子里的。
她不知道,那是宗门内部的大堂,平日之许那些个长辈进入。
何瑞因一路狂奔,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大堂前,却被几个带着兵器的侍卫拦在了门前。
“大小姐,您不能进去。”这就是那些冷冰冰的人说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小姑娘仰起头,清脆的声音有着几分质问的意味。
侍卫犹豫了片刻,虽然面前的是个小孩子,但这是他们宗门的大小姐,自然怠慢不得,只好耐心地解释道:“这是宗门内部的重要机密之地,小孩子不能进去的。”
“那小孩子可以去找她的父亲嘛?”何瑞因机灵的大眼睛闪了闪,偏着头问道。
“这……”侍卫顿时被问住了。
“瑞因的爹爹在里面,瑞因要进去找爹爹。”何瑞因丢下这句话,便任性地向府邸里闯,好像这并非宗门的内部大堂,而是方才热闹嘈杂的大街上。
“小姐,您真的不能进去。”不想,侍卫说话的同时,何瑞因已经敏捷地透过缝隙跑了进去,全然不顾侍卫的阻拦。
“啊!”何瑞因突然尖叫一声,她的双腿猛得一沉,然后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怎么控制都控制不了,直至退回到侍卫跟前。
“小姐,对不住了,您真的不能进去。”侍卫拱手向自家小姐谢罪,方才,自然是他运功将何瑞因拽了回来。看守宗门大堂的侍卫,绝不会是一个凡人。
“你!”小姑娘气鼓鼓地望着她,过了好些时间,才泄气离开了。
可是何瑞因是谁,从小被惯坏了的她,怎么这么快就罢休了呢?
她想了片刻,很快就有谱了。
小孩子的体力总是很充裕,几个闪身之后,何瑞因便完美地着陆在宗主府后的小树林内,径直走到一个石头堆前。
这里有一个暗道,是何瑞因前些天在树林游玩之时发现的,刚好通向宗门内部的大堂,她曾从这里溜进去玩过,出口正是父亲在大堂里的房间呢!
于是,小姑娘俯下身子,轻盈地钻到石头堆的背后。那个与树丛交接的、不起眼的地方。除了散落的树叶,还有一块颜色黯淡的木板,不留意是看不见的。
紧接着,何瑞因便使出吃奶地力气,将这木板撬了开来,一个幽深的地道显现在眼前。
说来也巧,小何瑞因天生胆大,竟全然不惧怕这黑漆漆的洞口,一个纵身便跃入穴内,兴奋地顺着地道前行着。
窄小的地道,凹凸不平的墙壁,小姑娘走得无比顺畅。
暗道尽头,同样是一块暗色调的木板。何瑞因把头顶的木板撑了开来,探出脑袋向外望去,却看见了她此生都忘不了的一个画面。
只见她和蔼的父亲坐在床前,两手轻轻抚在额头上,忽然,他的脸庞抖动起来,竟缓缓掉落在地上。
面具下,一张陌生的脸浮现在光影里。
何瑞因倏得捂住小嘴。
……
十年后,控心宗。
昏暗幽深的光芒下,一排排布满灰尘的古老书架陈列在长廊内,古朴而陈旧的典籍之香弥漫在空中。小道蜿蜒无尽,书架随之亦然,无不彰显出此地的年代悠久。
在茫茫书海中,一个黑衣少年手持上古卷轴,盘膝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坚毅的面庞浮现着常人难及的韧性。
整个回廊除了这瘦小的身影外空无一人,与偌大的藏书阁极不协调。
良久,少年合上了手中的卷轴,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喃喃道:“终于看完所有卷轴了……”
他站起身,踮起脚笨拙地把卷轴放回书架的高处,与此同时,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少年不喜欢这个笨拙的动作。他并不矮,相反还比同龄人高处一个个头,但将卷轴放回书架这个常人都能做到的简单动作却需要踮脚。
因为,这藏书阁不是给他这样的普通人开的,它是开给一种叫修者的人。对他们而言,只需要轻轻挥手,卷轴便会自主回到原处。对比起来,少年踮脚的动作就略显笨拙了。
察觉到自己的落寞,少年竟也无奈地摇摇头,似乎对自己方才的情绪有所不满,努力勾起嘴角的笑,才向大门走去。
是啊,心情已是唯一能够控制的东西了,为什么不把握好呢?
“见过小少爷。”门口的两位护阁院卫恭敬行礼。
少年微笑地点头回礼道:“这些日子麻烦两位叔叔了,赦沉感激不尽。”
语毕,赦沉没有继续寒暄,踏上了前方的小路。
“唉,小少爷三年日复一日地来藏书阁,竟如此执著……”
“可惜,他的经脉先天尽废,无论如何努力,也仅……”
两位护阁院士对视一眼,皆在对方脸上看到一丝苦笑。
赦沉走出了一段道路,仍听到了只言片语。即是不够清晰,也能猜到他们说的是什么,这样的对话,他赦沉听过上百次了。
也罢,在这些琐碎细语中徘徊,本就为人之天性。
在众人心目中,赦沉是生来不幸之人,他有先天之疾,无法像常人般修炼,更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
可没有人知道,他赦沉的修为,是被自己父亲所废的。是小少爷又如何?是控心宗大老爷的儿子又如何?尊贵是这浮华之名带来的,痛苦也是这浮华之名带来的。他本就与控心宗毫无瓜葛,更不知那未曾谋面的亲生父亲是何人。
赦沉尚在襁褓之时,大老爷便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对这个莫大的耻辱,大老爷企图将赦沉终结在婴儿时期。
能成为控心宗大老爷之妻的女人岂是平凡之人?那是个奇怪的女人,她放着荣华富贵的好日子不过,瞒着家人和丈夫,出去遛了个弯就遛出了赦沉来。但她确实有这个资本,至少在那场变故中,她用强大的后台保下了赦沉。
可这场生死争执中,终究在幼小的赦沉身上留下了痕迹。
——经脉尽废,终生不得习武。
母亲还在的时候母亲护他,母亲生顽疾死后便寻了师傅来护他。一个没有修为的废人,要想在控心宗活下去,只能从小被护到大。
令人尴尬的赦沉生活在这样一个令人尴尬的环境里。别人却觉得他能在控心宗,像中了什么大奖一样。
赦沉自嘲一笑,加快了脚步。
记得昨日黄昏时,父亲差人让自己去他府上一趟。虽然他留赦沉在控心宗仅仅因为忌掸他的师傅、以及怕被带绿帽子,但母亲死后这些年来,赦沉吃他的喝他的穿他的用他的,受点不公平待遇也值。
知足常乐。
没有这样的心态,赦沉很难撑下来。
约摸十几分钟,赦沉走进了一个山谷中,小道两旁都是巨石,每隔几步就出现几条交叉路。不远处传来传来一阵谈笑声,盖是有人谈笑间漫步而来。
赦沉眼里闪过一抹疏离,敏捷地闪入一旁的巨石后面,动作干净利落毫不犹豫。他的听力极好,果然半晌后,一群同他一般大小的族人有说有笑地向这方走来。
普通人逃过修者的感知几乎是不可能的,比如赦沉。于是他忙环顾四周,瞧见身后还有一条与目的地相反的小路,便奔了过去,与族人们背道而驰了。
去父亲府上的路,有很多。
他不必计较什么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