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白源岂带着薄言和行香回到了京城。刚才王府落下脚来就听得下人来报说皇上这几日去了避暑山庄休养,需得三五日才能回京。白源岂倒也不甚在意,稍作休息后看看天色还早,就换了身衣服命人备轿。
“爷还是老规矩吗?”王管家一面吩咐下去,一面躬身问道。
“嗯,晚膳之前回来。”
说罢,白源岂就独自坐轿离开了。
这么些年在外行走,白源岂一直有个习惯。每次回到京城,他都会先去一次皇陵,带上一壶好酒,去拜会母后孝元太皇太后和妻子长孙公主,谁也不可陪同。
长孙公主去世得早,彼时孝元太皇太后因实在喜爱自己这个侄女,下了懿旨将其厚葬在为自己准备的皇陵一侧,并竖碑一座以示恩宠。
而平亲王妃的头衔,在长孙公主之后,不许任何人使用。白源岂也不得再娶与之同样尊贵的贵族之女为正室,若有续弦皆终生为妾。
对此白源岂倒也没有什么不满,他本是个孝顺的人,也能明白母后聊以慰藉的心,最让他头疼的反而是后来那些踏破门槛蜂拥而至来说媒的人。寻常贵族要纳个妾,还得顾虑着正房夫人和太皇太后以及皇太后的脸色。可白源岂是领了赦命的,再加上身份特殊,即便不是尊贵如长孙公主,低一些的皇亲国戚家的小姐们也是大有人在,只要不图王妃之名,届时让皇上册封个三品夫人,也照样把这位置坐得稳稳的。再者,比起那些大小姐,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麻雀可就更多了,一时之间恨不得全城的姨婆们都知道了宫里有个叫白源岂的金龟婿,若是女儿能嫁给他不仅立刻变得身份尊贵还用不着受太多条条框框的罪,简直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就连白源岂的三姐——凌阳长公主都对这件事格外关心,三不五时就差人送来张哪家女眷的画像给他看。
终于白源岂受不了这整日的骚扰,跟皇上主动请缨去南疆查一个藩王的徇私案,结果这一出京就在外游荡了许多年,就算回来也只逗留个十天半月,连太皇太后的最后一面都差点没赶得及见上。
于是后来,白源岂也偶有几回会住久一些,陪些皇族兄弟和皇上聚一聚。
而这每次都要先来上坟的习惯,也慢慢的就养成了。
白源岂拎着聂于归送的那一坛琼花玉酿,独自一人踏上石阶。眼前的石碑后是长长的甬道,尽头几座巍峨的庙宇。
他向来也懒得走到里头去,只在甬道边找一处林荫坐下,随手打开酒坛,往酒盏里倒满一杯。然后举杯向天敬一敬,再一饮而尽。
这是他最安逸的时光,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会把一路上的见闻趣事,都一一说给死去的家人们听。去了哪些地方,遇见了些什么人,办了什么案子,碰上了什么好玩的,事无巨细,娓娓道来。
“这次,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她……”白源岂顿一顿,低头笑道,“她送了我这坛酒,真是好酒啊。”
一时竟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重重叹息一声。
想起在聂于归曾说过:“这世上本就是名利易得,真心难求……”可是他常常都会有种错觉,似乎自己这一身臭皮囊,脱开名利二字,就什么也不剩了。
原来困在其中的,不是聂于归,而是他自己啊。
“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给不了别人。”他自嘲地笑一笑,仰头又饮一杯酒。
他记得长孙公主去世后,不多久孝元太皇太后就颁了那道懿旨。之后有一天,母后曾经哭着问他:“源岂啊,你恨为娘吗?”
长孙公主从小体弱多病,与她亲近的人极少,就连白源岂,在成亲之前也不曾见过她几面,所以她并非多么受人爱戴与尊敬。那时葬礼过去没有多久,却已经四处都看不到白纱,再没有人为平王妃的死去而哀伤,大家都在为了别的一些事忙碌着,就仿佛从不曾记得这位瘦小的公主在眼前出现过。
他知道母后问的是什么。母后擅自决定让他娶这位公主,又擅自决定他的王妃只能是这一人,所以他有资格恨她。
可是他明白,比谁都明白。
母后也和他一样,除此之外,还能给别人什么呢?
已经不是一次被如此击得溃不成军了,却总是学不乖,最后只剩满腔愁闷无处宣泄。
“不知聂姑娘,现在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他抬头望望天,“许是又在饮酒作乐吧。一样饮酒,却是两样心境,也算奇妙。”
说完,他站起身,举起怀中的酒坛,往石板路上狠狠地砸去。“砰”的一声,青瓷酒坛砸得粉碎,大半坛的酒洒得遍地都是,一股浓郁的香气蔓延开来。
“抱歉,扰了大家的清静。”
白源岂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负手离开了陵园,没有人知道他心中惆怅是否随着那酒坛散了出去。
只是,明天定又能于人前笑脸相迎了吧。左不过如此。
又过了几日,皇上终于宣了白源岂进宫谒见。
大殿之上,白悦翎屏退了下人,只留自己和白源岂两人,大眼瞪着小眼,谁也不开口。
“咳哼!”白悦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道,“皇叔你此行辛苦了,辛苦了。”
“是挺辛苦的。”白源岂歪头笑笑。
“我看皇叔似是有很多话要与朕说嘛。”白悦翎站起来绕到案旁。
“不绕弯子了,我要看折子。”白源岂依旧笑笑的。
白悦翎知道他此刻不太好惹,乖乖的从架子上抽出个密折,递了过来。
“哎,朕知道瞒着皇叔又拿皇叔当枪使是不太好啦。可是朕也有苦衷的嘛!这折子就是备着等皇叔回来了看的,待皇叔看完,朕就命人烧了它。”
“什么事,这么严重?”白源岂一边接过折子一边疑惑地问。
“想来皇叔也猜着了几分?”
“唔……聂于归可是那刘氏案子里的漏网之鱼?”
“不是别人,正是刘氏之后。”
“那刘氏的案子可是另有隐情?”
听到他如此问,白悦翎神情复杂地抿了抿嘴,道:“皇叔直接看折子吧,都写得一清二楚了。”
白源岂看他一眼,狐疑地拆开密折。
折子是聂老爷死前辗转呈上的,似乎是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时所写,二十年前焚书案的真相。当年只是在知府衙门做杂役的康广年,因白日里实在太忙带了些公文回家处理。刚好当时还是私塾先生的聂老爷来访,两位好友把酒夜谈,至夜半时分早已是烂醉如泥。不巧让聂老爷发现了康广年带回家的公文,两人一阵嬉戏,也不知在公文上做了些什么手脚,醒来更是全无印象。康广年只当自己胡闹,将几张涂得乱七八糟的文章重新誊写了一下,却不知更有几篇讥讽时下的诗文夹在其中,第二日就这么阴差阳错地交了上去。待得他们二人转念想起这事时,已是刘氏人头落地张榜公告之时了,康广年从知府处拿来刘氏意图谋反的诗文给聂老爷一看,这才记起本是当夜二人趁着酒兴随意写下。
然而先帝彼时本就忌惮南方的几个藩王势力太大恐有异变,怀着杀鸡儆猴的心为此事勃然大怒,当即判定所有从案之人皆为诛连九族之罪。面对此情此景,康聂二人早已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更不要提还刘氏一个清白了。聂老爷因着私塾职务之便寻着了刘氏的小女儿,便是胸前有个桃花胎记的聂于归。他托了个人贩子将她偷出来送去乡下躲了几年,才又接回身边收做了养女,以此免于一死。
这么多年来聂老爷始终为此事所困,时常梦见刘氏及其死去族人的冤魂来向自己寻仇。然而念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将聂于归好好抚养长大,嫁一个好人家,才敢亲赴黄泉请罪。谁知就在他以为总算为聂于归安顿好今后的人生时,她却被张家给休了回来。明白了事由后的聂老爷,因多年的悲愿功亏一篑,一病不起,也早没有了活下去的念头,想着至少为聂于归攒下了一门生意和几处家业不致生活艰辛,就带着夫人双双自尽了。
“老朽乃罪孽深重之人,自知九泉之下无颜见那刘氏一族,旦求皇上网开一面,有朝一日能为刘氏平冤昭雪,还扬州城死去的百姓们一个清白,即便是让老朽永世不得超生,自不会有半句怨言。”
折子的最后,如此写到。
白源岂合上密折,半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眼前的烛火。
过了很久,他才轻声叹口气,将折子丢回案几上,道:“皇上,想过要杀了聂于归吗?”
白悦翎一直望着他的神情变化,早就收起了戏谑,正色道:“想过。朕即位没有多久,根基尚不稳定,此时断不能生出这样的事端。他们二人此般行径若真是让扬州城百姓知道了,皇叔以为,不诛其九族,何以平民愤。如此一来,好不容易从那案子里复苏的扬州城还能剩下些什么?不如索性斩草除根,让真相永远消失。”
“那为何有没有杀?”
“因为……”白悦翎踌躇了一下,接着道,“因为朕终究不如父皇那般决绝,想是心中还存有几分妇人之仁吧。”
“所以才派我去扬州探探情形,看看那聂于归是否有替父平反的念头。”
“她终究是聂老爷抚养大的,多少也该想过聂家那边族人的恩情吧?”
白源岂却没搭腔,始终意味深长地皱着眉,盯着眼前飘忽不定的烛光。
他终于知道聂于归哭着对他说的左手仁义右手孝道指的是什么,她不能也不愿重现二十年前的惨状,可身体里流淌的却是刘氏的血,她也想列祖列宗的沉冤得雪。
不过是个为人仗义酒量平平的弱女子,肩上却扛着这么多事。
“那康广年……皇上以为,他是不是个好官?”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不自觉地问出了聂于归曾经问过的问题。
白悦翎毫不迟疑地答道:“康广年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皇叔也是有目共睹的。朕以为,除却此次私吞官银之事以外,确是个好官。”
“他真的私吞了官银吗?”
“这案子是皇叔定夺的,朕并不知情。皇叔觉得呢?”
白源岂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就转身离开了大殿。
此刻真想见一见她。看看她那张娇俏的脸上爽朗的笑容是不是变得轻松一些,听听她那饶有兴味地饮酒经是不是也没了那么多无奈和酸楚,告诉她其实这世上有很多很多难事,也许没有她遇到的这么难,但总也有的,她并不是独自一人。至少……至少他一直注视着她,尽管有些晚,却也已经明白了她不能说给他听的许多苦衷。他想拍一拍她的肩,告诉她不会再有事了。
可是身为先皇的亲弟弟,他又有什么立场来说。
对聂于归来说,自己也许不过是茫茫人海中又一个负了她的人。哪怕全天下的人都负她,她一定也只能讪讪一笑,将杯中酒尽数饮下,于夜半凉亭之中轻叹几句。
她此生只愿云游四海,快意人生,却终究被这宿命压得喘不过气来。
白源岂这才发现,为何自己每每看着她的笑,心里却总是揪不开的沉重。